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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皮與七號電池


  一夫為難,秋聲苦雨。

  「同學們,校委領導對你們的健康十分擔心,請大家儘快回到宿舍,恢復正常作息……」唐黛安清冷的女聲迴盪在操場上,作為高二學生會主席,她是蓉中校委和罷課學生之間最好的橋樑。儘管謹慎地拿捏著語氣,可她在句尾那標誌性的輕哂,還是被我捕捉到了---她在嘲笑我們。

  唐黛安一向以才女自矜,除了擔任學生幹部,亦組織了蓉中秋聲社,擅長以聲光化電入詩詞歌賦。自十二歲起,她便每日閱讀十萬字以上,上到?尤利西斯?,下至?泡沫之夏?。可她唯獨不讀伯恩施坦,倒是把第四國際的logo貼滿了臥室,和她談什麼非暴力不合作的理念,簡直是笑話。我很清楚,此時此刻的她,也是逢場作戲罷了。她並不覺得我們對抗校委是螳臂當車,只是在嘲笑我們鬥爭方式太過低階。

  一方面,在D8直播罷課,實不是什麼值得吹噓的事情---從早晨十點到現在,除了幾句火鉗留名和醒工磚,再沒有任何留言,不時還有插樓的小黃圖,把我的六級大號置於十天迴圈的邊緣。

  另一方面,儘管同學們仍在微博上努力地報案,然而蓉中的官微粉絲比我們這一屆人還多,控評洗版一氣呵成。我等蜉蟻撼樹的舉動,根本不值得校委一哂。

  轉來轉去,牢騷滿腹的蓉中學子們,也只能退守從網圈地自嗨,無能而高頻地復讀著「祝方書記早日暴斃」,簡直是一群 loser。

  對於這等僵局,我當然要負主要責任。一個月前,我還在為佔到了積極分子的名額而沾沾自喜; 現在,我卻成了引發高一全體罷課的罪魁禍首,成了令校委書記咬牙切齒的眼中梁木。再僵持下去,我難免要被開除學籍,彼時只能去隔壁的上江國際學校交贊助費了。

  罷課的起因其實十分簡單: 學校合併,遷址賣房。名義上,為了貫徹省教育廳紅標頭檔案,均衡教育資源,由省內師資排名第一的蓉中出面,合併了一直墊底的龍鳴山中學。人稱新熊貓樂園的龍中,自然是欣喜若狂,一本正經地掛上了蓉中分校的執照,眼看就要重新開張了。而聞風而來的開發商們,個個摩拳擦掌,準備開始在龍鳴山坡的玉米地上蓋學區房,「半畝玉米換學籍」的標語,一夜之間插滿了龍鳴山及周邊村鎮。

  這等院商勾兌的老套路,根本不值一提,畢竟本地人都知道龍中是什麼檔次的學校。如果一切順利,沒有不長眼的媒體報道,風波很快也就過去了。可蓉中校委實在是昏聵,大概是和開發商推杯換盞時走了眼,把1573當成了1664喝,居然決定讓蓉中和龍中的高一學生互換校區,以體現一視同仁的蓉中精神。我不知道,龍中學子是否會滿意前門影院,後門燒烤和酒吧一條街;但我確信,和我一屆的蓉中學子,沒人想去山上喂大熊貓。人人都有兩隻手,還是想留在城裡當死狗。

  這等訊息,直到昨天晚自習結束,才透過校園廣播公佈出來。是夜無人安眠,我在全宿舍的鼓勵之下,在堆滿了球鞋的陽臺上挑燈夜戰,文不加點地寫出一篇檄文,痛斥校委強姦民意,還大大方方地在文末署了名,發到了蓉中的百度貼吧上。論文筆細膩,我確實不及唐黛安;可論措辭刻毒,十二個唐黛安捆成一聯也比不上我。

  第二天去早自習的路上,便發現德育樓前的公示欄上貼滿了大字報,我的那篇檄文被貼在最中間,還有人用粉筆寫了摘要:

  ---高一學生嚴罡抗議蓉中校委!

  最後那個大大的歎號,頓時讓我頭暈目眩。事已至此,我也沒空怨恨上鋪那個慫恿我署名的腦殘,只希望這屆學生有許多人叫嚴罡,免得在搬校區前就收到校委的精確關懷。

  「耶,罡哥你火咯。」

  人群對面的胖子衝我揮了揮手,臉上掛著誇張的笑容,艱難地朝我擠過來。

  這貨是我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冷江中學轉來的贊助生胡邑,本屆最大的學渣,常年翹課捉迷藏。上個月我執勤,連記了他四次遲到,他便揚言要找人打我,讓我做好準備,結果拖到今天也沒個動靜。要是我因為這篇檄文而被開除學籍,估計他可要爽極了。

  見我不理他,胡邑面不改色,吃力地將一隻胖手戳進褲兜,掏出一根皺巴巴的萬寶路,遞到我面前: 「清早八晨就愁眉苦臉的,來一根?」我死盯著他的眼睛,似乎看不到幸災樂禍的基調。饒是如此,我還是淡淡地送他一個滾字。

  「煙都不抽,不曉得人生有啥子意義。」 胡邑無奈地攤攤手,吊起難看的三角眼,流露出一副惋惜的樣子,「你娃還是圖樣,老子當年---」「抽多了陽痿。」 我冷笑。

  「怕個錘子,老子又莫得女朋友。」 胡邑灑脫地一笑,插煙歸盒,把手摁在起伏不定的六合一腹肌上,「倒是你,一天到晚沒得耍事的,就曉得圍著澄姐左右搖擺,上下其--」「你住口。沒空和你扯淡。」

  我不再和他廢話,轉身上樓。不管他還找不找人來打我,我都準備找人打他了。我與副主席樂澄的戀愛關係,對我們而言確是死穴,一旦被當眾咬住,就只能儘快逃離現場。

  還好,我站在人群外圈,大家都還在關注抗議校委的文章內容,沒空聽這傢伙胡說八道。胡邑還不滿足於此,在我身後兀自嚷嚷著:

  「罡哥,你要遭開除咯,我幫你照顧澄姐哈...」回到教室還沒坐熱,譚副校長就打上門來,讓立刻召集各班的學生幹部,佈置輿情工作,安撫同學們的情緒。當我戴著紅袖標,出現在兄弟班級的門口時,同學們均報以熱烈的掌聲,完全不同於往日檢查衛生時,那副要刨我祖墳的德性; 可當我說明來意,只是為了召集各班幹部時,失望的噓聲又隨之而來。眾人積壓的情緒,猶如夜幕下乍明乍滅的山火,正在醞釀著劇烈的爆燃。

  身處風眼的我,又豈能不明白大家的心思呢。昨夜陪我迴圈了兩個小時的,正是那首?京城夜?。

  蓉中一向疏於思想建設,學生們既沒有奉獻精神,又不尊重權威,因此靠班幹部引導輿論基本沒用。譚副校長卻不知道或裝作不知道這一點,猶自痛心疾首地傳達著校委的精神,他一人在講臺上聲嘶力竭,臺下幾十號人個個無精打采。

  任務佈置完,大家加了飛信群便各自回班,留下我和樂澄負責清理狼藉不堪的公示欄。

  我一向珍惜和女朋友獨處的時光,無論是在週末自習室,還是在大學城商業街,我們都不吝向對方傾瀉自己熾烈的愛意。但此時此刻,高度緊張的我卻無法安心享受她溫熱的掌心。

  「你也看出來了,大家其實對你有所期待。」

  樂澄柔嫩的小手輕輕握了握,彷彿要把力量傳給我。

  「那又怎樣,我不過是說了些難聽的大實話,幫全年級出了一口惡氣而已。

  校委的決定,從來不會因為一兩個人的反對而更改。」我低下頭,不願和她對視。 她的眼睛帶著上江少女特有的柔媚,瞳仁黑得發亮,絕無一絲纖塵,彷彿是審判世人的明鏡。而此刻的我,一點也不想在她眼中看到自己。

  「你要知道,同學們選你做代理人,可不是為了聽你傳達校委指示的。」樂澄狠掐了我一下,聲音帶著一絲慍怒, 「面對侵權忍氣吞聲,只敢在網路裡宣洩情緒,線下帶頭和校領導妥協,難道是你的作風? 你競選時是怎麼說的來著?」「此一時彼一時,這件事風險太大。我終究還是捨不得...我的學籍。」我轉別了臉,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不願讓她看到自己的懦弱,「再說,在虛擬世界的廉價支援是不可靠的。我那帖子底下有二百樓,並不意味著真的有二百人支援我---」「有的。昨夜我已經串連過了。」

  樂澄突然狡黠的一笑,柳眉間的陰雲倏爾散盡,白皙的鵝蛋臉上掛著淡淡的緋紅。

  「串聯?你指的是---」 我有些不解。

  「你別忘了,我可是蓉中耽美社的社長,分佈在各班的腐女,都已經被我動員起來了。」 樂澄的語氣平靜如水,彷彿在說著無關緊要的事情,「昨夜你的檄文一出,我手下的四個腐女群都炸了。大家討論了十分鐘,說這麼毒辣的文筆一定不是直男,無論如何也要響應你的號召,保衛蓉中唯一女王受---」我失去知覺般鬆開了她的小手,安靜如雞。

  「---所以,我們決定利用9點50的升旗時間,集體罷課,到操場上靜坐抗議蓉中校委。」 樂澄兀自洋洋得意地說著,絲毫沒有降低音量,根本不在乎周圍有沒有路人甚至校領導。

  的確,今天輪到我主持升旗儀式,有機會控制話筒。只要一個訊號,腐女們就可以上場了。

  我低下頭,默默掏出手機。譚副校長兀自在飛信群裡聲嘶力竭,試圖給班幹部們傳遞一些正能量。然而全程都是隻有他一個人發言,其他人連個點讚的emoji都不肯敷衍,默默欣賞這出獨角戲。

  樂澄則不再廢話,拉著我直奔公示欄。那行字被擦去了一塊,準確地說是「罡」字被擦掉了上半部分---現在是高一學生嚴正抗議蓉中校委了。

  「嚴罡---不,嚴正,民意不可違哦。」 樂澄閃到我的面前,點起腳尖,忽閃著大眼睛高頻放電。

  性愛會溶解處男天性中的懦弱,惡俗地說,女人讓男人成為男人。如果不是有攝像頭,我一定會捧起她的臉痛吻一陣,就像上週六一樣。

  直到上週六,我還是一個空守書齋十六年,每週自慰兩次的處男。儘管很多人選擇在高考後的暑假與愛人破處,但我和樂澄並沒有那種耐性。用她的話說,她喜歡我是因為在我身上看不到未來,每一天都是一個全新的渣男---這麼說有失公允,但我也確實沒有與她做過任何未來的規劃。

  我們的關係十分簡單,選舉後的第三天,我們一起去採訪竹林壩三村的新鄉賢,整理稿件之餘便傾慕於彼此的文采。細聊之下,我們才發現對方與自己一樣的玩世不恭,連假裝平易近人的策略都一模一樣。在通宵暢聊之後,我的宿舍被一次扣了六分,她的手機則被宿管大娘收了一天。為了彌補她手遊掉線一天的損失,我主動提出和她去看新上映的?雲圖?,外帶兩份冒菜。

  自然而然的,樂澄表示卻之不恭,然後當著我的面把我的那份吃光。

  「你的都是我的,我的總是我的。」 我不想承認,她撅嘴的樣子真好看。

  樂澄坦言,她一直都喜歡那種身高185以上的籃球主力,對眼鏡男無感。

  可為了我,她願意適度修改自己的審美。我也必須承認,我對於可愛系的女生也喜歡不起來,尤其是帶空氣劉海的。可從未被女生表白過的我,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她。

  莫名其妙的,我們在放學後的操場角落相擁,在圖書館的死角里交換了初吻,在沒有監控的廢棄教室裡嘗試性愛。當我第一次抱住親人以外的女人時,我毫無徵兆地射精了,想把整個身體都溶進她暖呼呼軟綿綿的身軀裡。直到她若無其事地扯下我的皮帶,我才回過神來。

  她說,她想知道BL小說裡的玉人吹簫是什麼意思。於是我的龜頭上留下了一排牙印。

  她說,她想知道外公每天晨練時團鐵球是什麼感覺。於是我的陰囊被團得發燙。

  她說,她想知道被愛是什麼感覺。於是我開始認真地尋找入口,紅腫堅硬的兇器在一片魚腥的黑森林中來回遊蕩。

  她說她害怕了。我第一次單獨面對哭泣的女孩子,不知道是應該先吻幹她的眼淚,還是先把散發著鐵鏽氣息的陰莖拔出來。

  「你會一直對我好的,對吧?」 樂澄用下體緊緊地鉗著我,蜷縮在我熾熱的懷抱裡,不住地流淚。

  「我會保護你的,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我低頭吻著她有些油膩的頭髮,愛撫她赤裸的後背。

  赤裸的我們,滿溢著幸福的絕望,在落滿灰塵的破舊桌椅間互相糾纏,像一個淫穢而荒誕的夢。缺了一半的黑板上,還有未及擦拭的粉筆字: 距離高考0 天。那正是我們可預見的末日。

  自那天起,我的世界褪去了保護色。自陰道傳遞而來的力量,足以讓我從容面對世界的一切挑戰,不再需要自欺欺人。球場上的我越來越獨,開始被人罵作寧死不傳,以致於開始坐板凳。樂澄一如既往的開朗,只是再也沒有主動與我說過話。男孩子把輕薄拿來炫耀,女孩子則把的痛苦埋在心底。

  可惜那時的我並不明白這一點- --直到多年之後,我的世界中再無樂澄,我才明白我到底做了些什麼。

  我一直都沒有自己想象的強大。如果沒有戀人的支援,我是斷然不會發起罷課的。

  9點50本該是國旗下演講的時間,這周輪到高二一班,演講人則毫無懸念的是唐黛安。按照程式,升旗儀式結束後,我就該把話筒交給她。可我卻一直佔著話筒,等著各班陸陸續續地散開。任憑戴著綬帶拿著稿件的唐黛安不斷地衝我瞪眼,她一定想質問我吃錯了什麼藥。

  「高一同學們,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在蓉中參加升旗了!」 我儘量壓低嗓音,烘托悲慘的氣氛。我的餘光掃到唐黛安,她只是稍愣了一下,隨即便露出了無謂的淺笑。

  這一切都在她意料之內。

  「告訴我,同學們,你們願不願意去龍鳴山?」 我瞥了一眼一臉氣急敗壞的譚副校長,以及正在趕來的大批學生處幹事,加快了語速。

  同學們的回答響徹雲霄。

  「嚴罡,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 譚副校長試圖粗暴地搶走話筒,可他那達摩式的身材根本運靈,我不需費神就能躲開他的小短手。

  望著沸騰的人群,我知道所有語言都是多餘的,在幹事切斷音箱電源前,我用盡全力吼到:

  「罷-課-!」

  我故作瀟灑地把話筒交給唐黛安,轉身跳下主席臺,留下譚副校長在原地無處撒火。我快速跑到操場中央,所過之處皆是男生們刺耳的狼嗥:

  「罷課!罷課!」

  「罡哥給力!」

  樂澄則更是早有準備,帶著一組女生,展開了不知事先藏在哪裡的條幅:

  「寧可讀中專,不去龍鳴山!」

  短暫的喧譁過後,高一同學們按照預先收到的耽美社員的指示,開始靜坐。

  高二的班級則陸續回教室,畢竟事不關己,何況事先也沒人去跨屆串聯。學校的幾十號保安和學生處幹事,稀疏地圍住了操場,呈一種自欺欺人的對峙狀態。各班的班主任們則留在原地,試圖進行思想工作,效果可想而知。

  我坐在操場正中,眾人環繞之下,深藏於內心的表演慾得到了極大滿足。無論如何,如今已沒有退路了。要麼蓉中讓步,要麼我被開除。

  正糾結間,我的班主任馮毅越過人群向我走來,眼中的感情一言難盡。實話實說,毅哥是個好人,物理課講得明明白白,平時也深得我們愛戴。但師生終究不屬於同一個共同體,利益衝突之下,他只能服從校委。媚上而不欺下,已經是我對他最大的指望了。

  「罡哥,馮掰掰這張老臉,算是被你丟光了。」 毅哥在我面前坐了下來,長嘆一口氣。

  「馮老師,我對不起您。但我更不能對不起同學們的信任,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我提高了調門,開始用高調壓迫自己的恩師。

  我一向鄙視道德綁架和唱高調,但事到如今,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好嘛,你有良心,大家都有良心,只有馮掰掰莫得良心。」 毅哥苦笑一聲,拍拍我的肩膀,「也好,不論你去不去龍鳴山,我都不得不去了。」身為班主任,治下出了罷課的禍首,毅哥的職業生涯恐怕到此為止了。一想到如此出色的青年教師,要被髮配到分校或者去看實驗室,我不僅有些慚愧,不太敢直視他。

  「成吧,人也只年輕一回。」 毅哥站起身,不再看我,而是把目光投向主席臺上的紅旗,進而轉向灰色的天空。

  「老實說,馮掰掰年輕時,和你一樣。現在雖然身體要不得了,心思還在那個歲數的。」他忽而釋然地一笑,衝我點了點頭:

  「不論結果如何,你都得咬牙堅持住。」

  或許是我太淺薄了,他只是在羨慕我罷了。

  毅哥深吸一口氣,頭也不回地朝著食堂走去,他有些佝僂的身軀逐漸消失在校服的海洋裡。

  我有些出神地望著天,卻看不到他看到的一切。一滴淚水打在我的臉上,竟是如此疼痛。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