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很高興有你當哥哥。
十三年前
鄭孝山到達看守所時已經傍晚,經過繁瑣的手續,終於把董大志接了出來。
兩個人坐在車裡都沒說話,董大志對這個從未見過面的爸爸沒有絲毫興趣,而鄭
孝山忽然多了個兒子出來,也不比他舒服多少。
董大志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個雜種,媽也不是好人。董燕賣了淫吸毒,吸了毒
賣淫,雖然總說他爸有一天會接孃兒倆,但還沒等到那一天,她就嗑藥給嗑死了。
那年他才十歲,但也明白自己成了沒爹沒孃的孤兒。這種環境長大的董大志自然
學不著好,問題少年的標籤自從貼到他身上就沒扒拉下來過,性子越來越匪、事
情也越做越出格。直到有一天,董大志偷了舅舅的車打算賣錢。剛開出省就被警
察攔住不說,還發現車裡滿是空酒罐子。舅舅早想把他扔出家門,立刻向警察表
態該怎么處理怎么處理,他不會插手分毫。董大志雖未成年,但因為犯事兒記錄
累累,而偷竊加酒駕的證據確鑿,法院決定嚴以厲行加以處罰,判他做一年的牢。
董大志再執拗,也知道這次麻煩惹大了,終於向法官坦白父親的名字。如果
他誠心悔過、父親又能為他提供一個穩定良好的生活環境,法官會對判決酌情處
理。警察很快聯絡上鄭孝山,他起初根本不相信自己有這么個兒子,直到親子鑑
定出了結果,這才決定接納董大志。
鄭孝山給他的解釋很簡單——董燕行為放蕩、謊話連篇。當年聲稱懷了他的
孩子時,他以為她在敲詐勒索,所以才沒放在心上。董大志卻知道,鄭孝山不過
是因為他媽是個妓女,所以才不認自己這個兒子。如果有那么一絲心痛,董大志
也決定揮之腦後。當初向法官說出鄭孝山這個名字也是迫不得已,那是他逃離看
守所和牢獄之災的權宜之計。他根本沒打算和這個叫鄭孝山的男人有絲毫關係,
從鄭孝山把他從看守所撈出來後的那一刻,他就在腦子裡制定逃跑計劃。
“我早已結婚,我的妻子對你的訊息還在適應。這對朱霞確實很突然,想來
你也應該理解。”鄭孝山終於開口說道。
董大志沒有搭話,只是戴上耳機,將手機裡的音樂聲調到最大,撇著腦袋看
窗外的風景。鄭孝山的老婆是人是鬼與他無關,更何況他知道這些鼻孔朝天的人
打心眼兒裡瞧不起他,朝他皺眉繞道走的多得是,加她一個也不會死。
鄭孝山看著董大志消極的態度也閉嘴不再試圖交談。路上走了幾乎兩個小時,
鄭孝山才把車子停在一棟綠樹成蔭的別墅門口。這座房子十全十美,白色的油漆
柵欄看起來好像每天都有人仔細擦拭,庭院中更是沒有一片樹葉敢隨意落下。走
進屋子,董大志萬分震驚,這正是他想像中有錢人住的地方,寬敞明亮的空間,
傢俱年代久遠,水晶枝形吊燈散發出燦爛的光芒,似乎每個角落都有珍貴的花瓶、
雕塑或書法掛畫。
他和這樣的環境格格不入!
“樓下的房間你可以隨意。”鄭孝山邊說邊帶他向樓上走,來到走廊盡頭的
一個房間停下來。房間的佈置很簡單,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個書桌。即使這樣,
也比董大志住過的任何地方都要寬敞和精緻。鄭孝山引著他進入房間,說道:
“樓上都是臥室,你只能用自己的房間,這個房間帶洗手間和淋浴,很方便,所
以不會有問題。”鄭孝山雖然還是很客氣,但語氣卻認真起來,‘只能’這個詞
兒咬字尤其清楚。
董大志‘哼’了聲,不客氣說道:“放心,你這屋兒很安全,我不會偷你東
西的。”
鄭孝山沒有理會他的嘲諷,繼續說道:“我們有個女兒,鄧冰,比你小几歲,
算是你妹妹。她媽媽很寶貝她,所以任何情況下都千萬不要招惹。”
“鄧冰?”董大志首先注意到的是鄧冰的姓,有那么片刻以為鄧冰和他一樣,
都是鄭孝山鬼混的產物,所以才沒跟鄭孝山同姓。這和對於鄭孝山的存在完全不
同,他從小就知道他爸拋棄了他們娘倆,所以這個所謂的父親和後媽,與他而言
不過是陌生人,但今天他卻頭回聽說自己有了個妹妹,並且可能和他有著類似的
經歷,讓他心裡湧現出一種異樣的感覺。
鄭孝山想了想,還是決定解釋清楚:“鄧冰是朱霞和她前夫的孩子。她爸爸
是我的一個生意合夥兒人,很遺憾,在她兩歲時車禍去世。”
噢,所以,和他沒關係。董大志頓覺愚蠢,他們怎么會一樣呢?瞧這房子就
知道,他媽和他什么都沒有,而她們,什么都不缺。
“你先收拾行李好好休息,明天我們去學校見校長,談談你的情況。”鄭孝
山看看錶,朝門口走去,“我還有事,要出門一會兒,晚上見。”
董大志看著他匆匆下樓離開屋子,又仔細聽了聽,直到確定鄭孝山開車走遠,
這才拿起自己的旅行袋,開啟房門朝樓梯走去。沿途他已經注意到附近有條路通
向地鐵站方向,如果小跑,大概半個小時就能到達。他得先找個地方藏起來,低
調一段時間,等風頭過去再做打算。沒想到剛下了一個臺階,大門忽然被開啟,
董大志趕緊從樓梯退了回來,快速閃身躲到角落的陰影裡。
一箇中年女人首先走進來,她身材苗條,臉龐細嫩漂亮,高高的鼻樑下緊抿
著嘴唇,頭髮一絲不苟盤在腦後,身上穿著剪裁精緻的西服外套,褲子似刀削一
樣筆挺熨直,稍稍露出高跟鞋鞋跟,這個女人從骨子裡透著典雅和精幹。此刻她
臉色緊繃,看不出任何表情,董大志猜測這該是鄭孝山的妻子朱霞。
跟在她身後的是一個扎著馬尾的小姑娘,應該是她的女兒鄧冰。白色的校服
裙隨著她的腳步一擺一擺,一雙大大的眼睛帶著稚氣,臉蛋微微透著粉紅,白皙
的面板襯著精緻的五官。頭髮即使被髮夾夾得很緊,可還是擋不住一些碎髮逃出
髮夾四散開來。看她的身形和眉眼,不過十二三歲,剛剛上初中的樣子。
朱霞將皮包放下,看向鄧冰的面龐,皺著眉頭說道:“不過在學校呆一個星
期,看看你都幹了什么,怎么能不事先問我就去拔牙呢!”
鄧冰小心翼翼說道:“我忍了三天,已經發炎了,真得很痛啊!”
朱霞一點兒沒覺得大不了,訓斥道:“消炎藥還不夠么,一下子就把四顆智
齒全都拔掉。你這臉型,少了後面幾顆牙就會顯得顴骨更高,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鄧冰不再說話,只是坐到餐桌旁,順手拿起籃子裡一個小麵包,剛下嘴就被
她媽一巴掌拍飛出去。朱霞生硬地說:“還吃呢!要我說多少遍,長大了要有女
孩兒的樣子。這會兒正是你容易發胖的階段,一日兩餐足矣,平時不能再吃零食。
你就是不打算聽話么!”
董大志感覺到朱霞的怒火隨著每一個字越燒越旺,接著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
她竟然‘啪’一巴掌扇到鄧冰臉上。董大志有些呆住,想了想到底悄悄退回到自
己房間,坐到書桌前,將耳機塞進耳朵裡,一副正在聽音樂的樣子。他並沒有打
開聲音,而是死死盯著牆上的鐘表,整整半個小時,朱霞的數落總算停下來。就
這,還多虧鄭孝山推門進屋打斷她。
鄭孝山看著朱霞母女的樣子,早已見怪不怪。他拍拍朱霞的肩膀,息事寧人
道:“什么時候回來的,我已經把董大志接回來了,你們見過面么?”
朱霞有些吃驚,忍不住四下看看,接著一臉厭惡地說:“這么快,不是說還
要過兩天么,他在哪兒?我還沒看到。”
鄭孝山說道:“應該在自己房間,可能是戴著耳機,他沒聽到你們回來吧!”
三個人推門走進董大志房間,果然看著他戴著耳機兩腳翹在桌子上聽音樂。
鄭孝山走上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董大志這才一副剛剛意識到屋裡有人的樣子。
朱霞明顯鬆了一口氣,為剛才樓下的一幕沒有被他看到或聽到而慶幸。
董大志快速瞄了一眼所有人,鄧冰在兩個大人身後,看到董大志看向自己,
她的嘴角翹起,神情充滿愉快和盼望,一點兒不像剛被朱霞訓斥和扇巴掌的樣子。
她對他做了個歡迎的手勢,根本不在乎昨天董大志還是陌生人,今天是家裡的不
速之客。
鄭孝山為他們互相介紹後,鄧冰微笑著說道:“大志哥哥好!”
還沒等董大志回應,朱霞在一旁厲聲打斷:“別亂叫,他是哪門子的哥哥!”
接著,她毫不客氣轉而面對董大志,訓斥道:“從今兒起好好上學,別惹事兒。
不然,你趁早收拾東西從這屋裡滾出去,爛到大街我們也不會管。”
這是朱霞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她顯然想給剛進門的董大志一個下馬威。董大
志覺得可笑,原本計劃悄悄離開,現在看來完全沒必要。他剛要張嘴喊回去,卻
看到躲在她身後的鄧冰一臉緊張,抿著嘴輕輕搖頭,做了個‘不要’的口型。鄭
孝山也在這時咳嗽一聲,責備地看了一眼朱霞。朱霞卻根本不理,‘哼’了一聲
帶著鄧冰轉身離開。
“別介意朱霞,你們以後不會打太多交道。”鄭孝山看了看董大志腳邊紋絲
未動的旅行袋,思索片刻繼續說道:“我知道現在對你來說很不習慣,坦白說我
也是。可你是我兒子,我是你父親,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你這十七年過得一塌
糊塗,現在糾結誰的過錯於事無補,我們眼光得往前看。你也不用想太遠,就這
兩三年,先琢磨琢磨自己想做點兒什么,我能幫的一定會幫。你要記住,命是自
己的,得對自己負責,我能給的也就是個條件。”
鄭孝山也不指望能立刻得到兒子什么回應,說完就關上房門讓他決定。董大
志仍然沒有收拾行李,只是坐著又站起來,然後又坐下,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
中間有睡著過,再看一眼牆上的表,已經凌晨一點多。他拿起行李開啟房門,四
周靜悄悄、陰森森的,昏暗的月光和路燈燈光從窗戶灑進來,在屋裡投下奇形怪
狀的影子,碩大的房子顯得空蕩蕩沒一點兒人氣。
董大志悄悄走下樓梯,剛穿到客廳,不遠處一個細微的聲音忽然響起:“大
志哥哥!”
董大志嚇得心臟差點兒跳出嗓子眼兒,定住身形轉過身,看到鄧冰坐在不遠
的吧檯邊。她已經換掉白色的校服裙子,穿著一件家居套頭衫,手裡拿著一杯水
遠遠看著他。
鄧冰神色如常,指了指面前的點心和水果,說道:“你餓不餓?過來吃些東
西啊!”
董大志僵著沒動,鄧冰一看叫不著他,繞過吧檯走到他跟前,董大志立刻聞
到鄧冰身上散發出一股誘人的味道。不是花香,也不是香水,而是女孩子的味道,
那種經過陽光的滋潤後,散發出來的鮮活、乾淨的香味。
“對我媽來說,如果你和她想的不一樣,那你就不如她。”鄧冰首先開腔,
雖然這話沒頭沒尾,但兩人都知道她在說傍晚見面時的尷尬場面。“爸說接你回
來的時候,可是嚇死她了,生怕你半夜把屋裡偷個底兒朝天,謀財害命什么的。
其實我媽瞎操心,你對這屋子裡的東西沒任何興趣,只想一走了之。”
鄧冰沒說她媽原本堅決反對接董大志回家,鄭孝山也不喜歡。她雖然聽不懂
兩人的爭論,可還是明白,爸爸現在位高權重,上上下下盯著他和他的位置的人
無數,好事兒的人早將董大志的事兒捅到公司董事局,等著看他如何處理自己的
家務事。品行上那些有的沒的毛病,從來都是可大可小,就看有沒有人拿出來做
文章。鄭孝山深諳其道,絕不會給異己留下把柄。
“就一年。”鄭孝山向朱霞許諾,“等他成了年,怎么都好說。”
鄧冰很是高興,無論什么原因接董大志回家,多一個人屋裡總是熱鬧些。不
過現在看來,這屋裡的人除了她以外,沒人這么想。
董大志現在還不明白這些門道,他沒有接她的話,只是奇怪地看了她一會兒,
開口問道:“你這個點兒在這兒幹什么?”他很懷疑鄧冰會有失眠或熬夜的習慣。
鄧冰看他不打算說,就替他答道:“下午我看到你在樓上,我媽和我晚回來
幾分鐘,你就走掉了,是吧?我媽兇你的時候,你就走掉了,是吧?我這會兒沒
在這裡的話,你也就走掉了,是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鄧冰說起話來有
些絮叨。
董大志仍然沒有回答,只是仔細看了看鄧冰的面頰。鄧冰有美麗的肌膚,從
眉毛到脖子都是一樣的柔細白嫩。朱霞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下午的那個巴掌,既
起到巨大的威懾力,又在鄧冰臉上找不著一絲痕跡。
董大志不該問,但還是忍不住多管閒事,“你還好?”
鄧冰朝他擠出一個無精打采的笑容,接著鼻子抽了抽,眼睫毛快速閃了幾下。
也許是想掩飾快掉出來的眼淚,她偏偏腦袋枕在董大志的胸口。
“大志哥哥,你陪我啊?”鄧冰低聲細語,他幾乎聽不見她的話,只感覺到
她的臉在他衣服上磨蹭。她看上去那么嬌小柔弱,董大志忍不住伸出手臂攬住她
的腰,把她抱在懷裡。那感覺很好,好得令人心痛。想起朱霞給她的耳光,他已
是滿腔怒火,可是比起她偎倚在他懷裡,那種折磨根本不算什么。董大志忍不住
低頭親親她頭頂上的髮絲,然而屋外風吹樹木的沙沙聲讓他迅速清醒。
董大志鬆開鄧冰,帶著她來到吧檯,盯著桌子上的點心和水果,拿起一個布
丁放在鄧冰手上。“你要是餓了,儘管吃。你媽只會以為是我拿的,不會打你的。”
鄧冰搖搖頭,沮喪說道:“沒關係,這么多年早已習慣。我怕的是你,受不
了我媽的氣,一聲不吭跑了。”
董大志沉默片刻,最後開口:“我是走是留和他們無關。”
“那你會不會偷偷溜走呢?”鄧冰坐直身體,滿眼期待地看著他。
董大志沒有回應。
鄧冰把董大志的沉默當成肯定,看向他的眼睛立刻笑起來,“我們可就算約
好了,你不會離開啊!”
董大志想說他沒和她約定任何事兒,可鄧冰對著他,兩片薄薄的嘴唇在笑,
長長的眼睛在笑,腮上淺淺的酒窩也在笑。
“大志,我很高興有你當哥哥。”
他留了下來。
一. 她是你親妹妹么?
現在
電話鈴聲響起,董大志從睡夢中迅速清醒過來。他斜眼看看錶,不過早上六
點,心頭火兒頓時湧了上來,天下最可惡的事就是吵人睡覺!
“你他媽最好是有急的事兒才給我打電話!”董大志接起電話大聲喊了出去,
彷彿不過癮似的,又連帶幾句髒話。
“來警局一趟。”電話那頭的陳俊禕絲毫不為董大志的粗魯所影響,只是慢
條斯理回道。
“去你的,究竟什么事兒!”董大志從床上坐起來,一個柔軟溫暖的身軀隨
即靠過來,胳膊纏到他腰上,手掌繼而向下握住他。董大志這才想起床上還睡著
周欣,她在‘麒麟’端了半年的酒瓶,看著人還識趣懂事,本來打算帶回來留上
一天,好好盡興玩玩,卻沒想大清早被陳俊禕的電話打斷,剛才這一嗓子吵著了
佳人。
“急不急全看你。”陳俊禕哼了一聲,並沒有多說。
“事兒能惹到你頭上,你該怎么辦怎么辦,我不管的。”雖然嘴上說著不,
董大志還是撥開周欣的手,下床開始穿衣服。他猜測很有可能是某個熟人被抓進
局子,因為知道他和陳俊禕有些交情,於是不長眼的報了他的名字。陳俊禕緝毒,
如果能驚動他,十有八九和嗑藥有關,董大志最煩得就是從局子裡撈人這檔子事
兒。
“你他媽哪兒那么多廢話,讓你來就來。”陳俊禕煩了,換了董大志聽得懂
的口氣說道:“晚了別怪我。”
董大志察覺出陳俊禕話語中的蹊蹺,頓感大事不妙。嚴格說他和陳俊禕算不
上朋友,相熟只是因為相互利用。陳俊禕雖然只是個警司,但卻可以給‘麒麟’
提供保護,而他,則給陳俊禕身邊一圈人找個地方花錢辦事兒尋刺激,平時要是
有事兒,不過是通個電話或者相約在‘麒麟’聊,這么長時間陳俊禕還是頭回叫
他到警局。
董大志掛了電話,快速收拾停當後剛要出門,看到門口的紅皮鞋才想起床上
還睡著個女人。他折回臥室猛搖兩下週欣的肩膀,大聲囑咐道:“你起來後,如
果我還沒回來就鎖門走人。”周欣睡眼朦朧點點頭,翻個身把頭埋進枕頭,又立
刻睡了過去。
董大志來到警局時間還早,可大廳已經繁忙起來。雖然這次是陳俊禕專程叫
他,董大志仍然選擇小心謹慎。他低頭快步找到陳俊禕的辦公室,從窗戶望進去
沒看到其他人,這才放心推開門走了進去。
“說吧,他媽什么事兒一大早把我叫過來?”董大志在陳俊禕桌子前的座位
坐了下來。
陳俊禕盯著電腦螢幕敲打著鍵盤,姿勢都沒變一下,說道:“你客氣點兒會
死人啊!”
“昨兒場子人多,最後都說散場了臨時又加一局,我他媽到現在才睡了一個
小時。你說我的心情有多好!”
陳俊禕面色鬆了鬆,放下手中的活兒,推了一杯茶到他面前,這才說出叫他
來的緣由。前一天晚上接到報案,有個舞廳發生聚眾鬥毆,很多人受了傷。因為
同時涉及交易違禁藥品,陳俊禕也跟著刑警掃場。抓回來很多人,其中一個女孩
兒經過調查發現是無辜受到牽連。因為她身上受了傷,原本說安排警察送她回去,
但女孩兒堅持只要放她走人就好。
董大志聽到這兒就樂了,忍不住打趣道:“哇,稀罕啊,這么多年單著,終
於還是春心萌動啊!”
陳俊禕白他一眼,“狗屁,我他媽才懶得理,有這份閒心早把垃圾場改造成
救濟院了。”
董大志滿臉無所謂,說道:“既然和你沒關係,那和我更沒關係了。”
“如果她叫鄧冰呢?”
瞬間,董大志像被下了定似的,整個人完全僵住。他不知道感覺到什么,許
多反應在體內‘呼’得翻攪出來,擔心、懊惱、著迷,還有興奮,亦或者只是震
驚。這么多年過去,他已經不再幻想鄧冰會再次出現在面前,不再想起她。董大
志以為他已成功把這個女人拋之腦後、忘得乾乾淨淨,因為他確實已經好多年沒
有想到她,而這絕對不是颳風下雨自然而然發生的事兒。
陳俊禕既警戒又饒富興致地盯著他的面龐,點點頭道:“看你的樣子,應該
還記得她是誰。”
點滴感覺漸漸滲透回來,將董大志從震驚後的麻木漸漸刺醒——他感到一絲
恐懼,還有一股莫名的期待。他想見她嗎?媽的,他不能見她。
陳俊禕沒給他時間找到答案,接著問道:“我就一句關於鄧冰,她是你親妹
妹么?”
董大志搖搖頭,並不介意陳俊禕問題裡隱藏的含義。他身上那點兒事兒,陳
俊禕知道的清清楚楚。“她爸爸是鄭孝山的生意合夥人,出車禍意外去世。鄭孝
山娶朱霞時,鄧冰已經三歲。”
陳俊禕從嗓子眼兒哼了聲,“這對鄭孝山來說,從來不是問題。”
董大志明白陳俊禕的意思,鄭孝山名聲在外,睡女人方面更是沒有任何顧忌,
物件可以說三教九流,無論身份、地位、貧富,只要長得漂亮有牙就行。董大志
的媽是最低賤的那一類代表,而他這個雜種就是鄭孝山風流成性的副產品。
“我也懷疑過,但如果你認識朱霞,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這世界再找不到
比她更正經、更清高的人了。”
“隨你怎么說。”陳俊禕滿臉無聊和不屑,他拿起桌子上的電話,“嗨,小
劉,昨兒夜裡帶回來的那批人,鄧冰跟這兒已經沒事兒了,你放她走吧。”
董大志瞪大眼睛,喊道:“你開什么玩笑,我該怎么辦!”言語中竟然有著
和年齡與閱歷不相符的慌亂。
陳俊禕白他一眼,“你隨便。總之,她從這樓裡走出去後,就是被賣去窯子
我也不管。”
董大志搖搖晃晃從陳俊禕辦公室出來,感覺好像被打了一悶棍似的。他找到
一個洗手間,往臉上潑了些涼水,又看看自己滿臉的鬍渣,破舊的套頭衫和地攤
兒上買的牛仔褲。每次見到鄧冰,他都是一副衣衫襤褸的落魄模樣,這次也沒有
例外。可是那又怎么樣呢?就算他今天西服革履、一絲不苟站在她面前,現實也
不會有絲毫改變。
董大志不禁苦笑,無論他如何刻意忘記,其實內心那股久遠的痛仍然還在,
伴隨著許多早該死去的情緒也死灰復燃——渴望、憤怒、哀怨,還有超越這些之
上的一絲興奮。他摸了摸眉角,那裡有一道淺淺的傷痕,淺到不仔細根本看不出
來,就像鄧冰對他的影響,疼痛的,隱秘的,纏綿的。這么多年他小心保護著自
己不受管束的心跡,可是到頭來,還是陷在裡面。
二. 你不記得有我這個妹妹了吧。
現在
鄧冰的心情已經惡劣到極點,一晚上和十幾個人呆在一間沒窗戶的大廳裡,
滿鼻子令人作嘔的酒臭、汗臭味道不說,好不容易終於讓她走人,跟著一起放出
來的兩個猥褻老頭竟然又湊上來搭訕騷擾。鄧冰瞪著他們鼻翼翕張,這些傢伙真
是膽子大,晚上在大廳時就一個勁兒盯著她看,她長這么大從未受過這樣的待遇。
要是那鬍子老頭兒再多說一個字,或那個滿臉橫肉的酒鬼再露出猥褻的表情,她
一定會上前抓住他們的頭重重撞在一起,讓他們個個人仰馬翻、眼冒金星,哪怕
再被關進警察局也在所不惜!
“美女去哪兒?你身上有傷,我送你一程吧。”鬍子老頭兒尖著嗓子熱心說
道。
“滾遠!”
鄧冰胳膊繃緊,剛想抬手就聽到背後遠遠一聲喊叫,那倆人嚇了一跳,越過
鄧冰肩頭看過去,立刻閉嘴灰溜溜離開。鄧冰很是意外,順著聲音回頭,一個長
手長腳的高個子疾步向她走來。那人穿著牛仔褲和深色帆布鞋,款式簡單的黑色
套頭衫,袖子鬆鬆挽起來,露出滿是紋身的茶褐色臂膀。初夏的陽光滑過他閃閃
發亮的頭髮,讓五官輪廓更顯分明清晰。他看起來和以前那么像,又那么不像。
鄧冰杏眼圓睜,一瞬間想逃走又想向他奔去,可到頭來什么都沒做,只是定
在原地,輕聲道:“大志哥哥!”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聲音。
或許更成熟了些,但仍然是她。董大勇忽然膝蓋虛軟,差點癱倒在地,原本
快速的腳步慢下來。他有些說不出話,甚至無法呼吸。如今的鄧冰已經脫了小女
孩兒的青澀模樣,透出一股性感的味道。標緻的心型臉蛋,引人遐思的紅唇,還
有一對勾魂懾魄的眼睛。她身上穿著一襲款式時髦的象牙色連衣裙,橘色馬甲的
滾邊繫著一條寬腰帶,雖然已經皺巴巴的,卻仍然可以強調出她纖細的腰身以及
修長的腿部線條。看著她,男人就會想到火辣辣的夜晚和扭絞凌亂的床單。
鄧冰等半天看董大志不說話,只是一味看著她,頓時有些緊張。她不自覺咬
了咬下唇,發現董大志陰沉的目光追隨她微小的動作,令她更加不自在。鄧冰張
嘴想說話,卻不知說些什么引起他的注意。最後,她好不容易擠出一個微笑,低
聲細語說道:“我是鄧冰啊,你不記得有我這個妹妹了吧。”
媽的,好像他真會忘了似的。
董大志猛然向前一步,語氣不自覺聽起來有些嚴厲,也帶有幾分責難,“你
他媽怎么會被帶到局子裡?”
董大志突然的爆發讓鄧冰不由自主後退一步,好像在保護自己不讓他的怒氣
波及。她萬萬沒想到多年不見,再見後董大志開口就對她發脾氣。她有點兒難過,
連帶著胳膊和腿上的傷口也開始痛起來。她吃不住,身形不由自主搖搖晃晃。董
大志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胳膊滑到她膝下,另一隻搭在她背上,把她抱了個雙腳
懸空。鄧冰趕緊抓住他的衣服,受驚的目光迎向他難以解讀的黑眼睛。
董大志避開她的目光,大步走到車前,先把她在膝上放穩,然後拉開車門,
像扔袋麵粉似的把鄧冰塞在副駕座。他‘砰’關上車門,繞過車頭坐上駕駛座。
在狹小封閉的空間裡,董大志比她以為的還要魁梧,尤其當他斜倚著座位,一手
擠進繃得很緊的牛仔褲裡拿鑰匙,二頭肌頂著袖口,腿部被褪色的牛仔褲襯得及
其不自然。鄧冰趕緊移開視線,從皮包裡拿出紙巾默默擦了擦臉上並不存在的汗
水。她其實想拿粉盒來著,早知道會看見董大志,她一定在洗手間補好妝再出來,
現在自己看上去一定糟糕透了,鄧冰強忍著才能不伸手開啟遮光板照鏡子。
董大志看著擋風玻璃前端,琢磨下一步該怎么辦。在他將她抱起來那一刻,
他還覺得這是個明智的舉動,畢竟她胳膊和腿上都有傷。可是一旦摟住她,一股
男人的佔有慾澎湃而來。抱著她的感覺仍然美妙,穿著絲襪的大腿剛好在他手背
上彎下去,薄薄的衣群透露出乍起乍落的軀體。董大志不由想起這件裙子裡,隱
藏的花邊內衣,還有絲綢般光潤的面板,一股熱潮瞬間從心臟湧到渾身血脈裡。
董大志暗罵一句粗話,努力摒棄對鄧冰的生理反應。他一手猛地拉住排擋杆,
將車子啟動起來。
“啊呀!”鄧冰沒坐穩,嚷了一聲趕緊扶住自己。
看著鄧冰小心移動身體重新坐好,董大志問道:“你的傷怎么樣?需要去醫
院么?”
“不用,你把我放到一個酒店就好。”
董大志皺眉,“幹嘛住酒店?”
鄧冰快速說道:“我身上這傷不能讓媽知道,所以學校暫時回不去,家更是
不用想。”
鄧冰不需要再解釋,董大志太瞭解鄧冰的母親朱霞。這個女人養尊處優,一
輩子沒掙過一毛錢也不需要賺一毛錢。小的時候爸媽養,長大之後老公養,老公
死了再找一個老公養,所有時間都用來讓自己完美無瑕。其他人沒有的她要有,
其他人有的她就追求更好。女兒是她完美生活裡的一件展品,一舉一動、一言一
行不能有絲毫差錯。
“昨天晚上怎么回事兒?”要不是親耳聽陳俊禕說出來,董大志無論如何不
會相信鄧冰會絞進舞廳、毒品和鬥毆中。
鄧冰放鬆下來,神情激動道出原委。她本來去參加同學的生日聚餐,坐電梯
去錯了樓層,又有人守著電梯口招呼她進舞廳,開始還以為是同學改了地方,和
那些人說了會兒話才意識到岔夥兒。可這時候想走卻被纏住,還被勸喝酒,她正
準備脫身,其中兩個人勸著勸著互相推搡起來,沒一會兒就開始拳腳相加。一場
毆鬥莫名其妙在她眼前爆發,不知是哪個被揍出一袋子藥品,場面更加混亂,酒
瓶和杯子飛濺,她躲得算快卻還是受了傷。
“跟我什么關係都沒有,警察卻把我扣了整整一晚上。”鄧冰義憤填膺總結
完。
董大志沒有接話,她的版本和陳俊禕告訴他的差不多。他大概能猜到原因,
陳俊禕查審案子的時候看到鄧冰的資料留了心,把她拘到警局也是為著安全著想。
這讓董大志想起一件事兒,“你在酒店打算住多久?”
“不知道,包紮時我問過醫護人員,傷口還好,應該幾天就能去掉繃帶。肯
定會留下疤,不過用粉底遮遮應該問題不大。實在不行,穿長褲長袖也能應付。”
“那要多少天?”董大志皺眉堅持要她給個結果。
鄧冰會錯了意,輕鬆回應道:“放心,我卡里錢足夠應付。”
董大志滿臉厭煩,“可不是么,你他媽什么時候缺過錢。”
鄧冰瑟縮一下,一臉受傷的樣子,扭過臉假裝看著窗戶外的風景。
看到她的反應,董大志的表情變了。他正要說些別的,但鄧冰忽然回頭,對
著他尖銳地喊道:“我如何生活、誰來付帳,都不關你事。我不在乎你的意見,
你沒有權利對我陰陽怪氣。”
“嗨,我不是在兇你。”
“你一直在兇我。”
他們一路再沒有說話,直到董大志將車停在一個住宅小區。鄧冰疑惑地看看
周圍,幾棟半新不舊的小高層圍著一箇中心花園,道路兩旁零星栽著幾棵小樹。
雖然已經過了上班高峰,來來往往的人群仍然絡繹不絕,一點兒不顯得冷清。圍
著小區的巷子,擺了很多賣日常生活用品的攤位,雖然看著凌亂不堪,但交通便
利,下樓吃喝玩樂一應俱全,步行就可以解決大部分生活需求,很適合年輕人居
住。事實上,從到處都是出租、招租的牌子也可以看出,住在這裡的人沒有多少
當地人,大部分都是從外地來的打工仔。
鄧冰問道:“我們在哪兒?”
“我家。”看著鄧冰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董大志問:“有什么問題么?”
“你從見到我就兇巴巴了一路,沒想到你竟然會邀請我來你家裡。”鄧冰的
面頰有些泛紅,聲音透著掩藏不住的驚喜,跟著董大志來家門口。
董大志拿出鑰匙,開啟門示意她先進。剛邁了一步,鄧冰好像撞著一面無形
的牆,腳步戛然而止,讓他措不及防差點兒撞到鄧冰。
屋子裡,周欣竟然沒走,不僅如此,她還當這是自己家似的,窩在沙發上一
邊吃著薯片一邊看著電視。
董大志黑眸一寒,“早上不是說讓你起床就離開的么!”
周欣從上到下打量了一下鄧冰,客客氣氣對董大志道:“我想等等你,說不
定你還要繼續呢!這女孩兒看著面生,一點兒經驗也沒有,要不要我留下來,教
她怎么做不說,還能倆人一起伺候你。”
鄧冰頓時漲紅了臉,“我……我不是……”
董大志跨步上前,從皮夾裡抽出兩百塊錢,連著皮包鞋子一股腦兒塞到周欣
手裡,提起她就往門外推,然後砰把門鎖住。之後他看也不看鄧冰,朝臥室走去。
一邊走一邊說道:“酒店那種地方不適合單身女人住,這些天你呆這兒吧。這裡
還算安靜和方便,要買什么了樓下有個小超市,不過天黑不要出門。”
“睡這兒?”鄧冰看看四周,雖然這個公寓的房間不小,可明顯只有一間臥
室。她的臉有些微微發燙。“但是……”她的嗓音逐漸減弱、消失,不知說什么
好,也許她希望他會打斷她的話。
“別想歪了,我要出門。”董大志的面容緊繃、聲調平板。他又恢復成剛才
見到她時的嚇人樣子,平靜的臉孔和冷漠的眼神像是在他們之間築起銅牆鐵壁。
他拿出一個旅行袋開始往進塞衣服,簡單收拾好後就朝門口走,直到開啟門才又
說道:“這裡有把鑰匙你收好,離開後把鑰匙留給隔壁的趙奶奶就好。”
鄧冰不敢相信董大志就這么把她撩在家裡轉身走人了,這么多年過去,他竟
然一點兒沒變。鄧冰有些洩氣,剛要坐下來,想起那個高挑妖豔的女人,到底還
是選擇退後。她扔下手袋,開始在屋內踱步。他沒變,並不表示她也沒變。去他
的董大志,過去也許總是被他牽著鼻子走,那是因為單純無知,但現在完全是另
外一回事兒。
來來回回走了幾十圈,受傷的腿到底讓鄧冰停下腳步。她環顧房間,發現自
己竟然找不到一處能坐的地方。鄧冰一臉堅決,對著空屋子大喊:“跑得那么快,
真是聰明呢!不過,這次休想唬住我,你不會得逞的!”
她狠狠‘哼’了聲,董大志雖然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鄧冰卻沒有錯過
他告訴她這是他家時,他眼神中迅速遮掩的訊息。或許他們多年未見,但有些事
情他沒忘,就像他曾經告訴她的一樣。她絕不會放棄,也絕不會乖乖地逆來順受,
傻不拉嘰受他擺佈。
鄧冰拿出手機,腦子裡開始飛速思索接下來的計劃。與此同時,另一個小小
的聲音在耳邊縈繞,那聲音很熟悉,幾乎伴隨著鄧冰成長的記憶,她一直想摒棄、
想遺忘,但卻無能為力——他怎么就又把她甩在一邊?
他怎么就又把她甩在一邊?董大志不敢相信這是他做出來的事兒。雖然看上
去他很從容,其實內心知道,自己這么做和逃跑沒區別。讓鄧冰撞著周欣就已經
夠尷尬了,他還一句解釋都沒有就把她單獨撂家裡。
董大志第一天見到她時就和她約定不會離開,可那時年輕氣盛,根本不知道
承諾的是什么。雖然他從不質疑違背約定是為了鄧冰著想,然而改變不了的事實
是他一次又一次走進她的生活,一次又一次狼狽離開。無論理由再冠冕堂皇,是
他辜負了鄧冰,這一點董大志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從沒奢望鄧冰有一天會站在他的家裡,雖然寒磣簡陋,但卻完全屬於自己。
那感覺說不上是吸引還是痛苦,總之有些受不了。跟鄧冰再次相遇,打開了儲存
已久的記憶匣子。距離第一次不告而別,有多長時間了?
三. 哥哥,你沒事兒吧!
十二年前
董大志收了胡鬧的性子,竟然真的拿起書本用功起來。寄宿學校的生活和董
大志以為的有些出入,雖然周圍同學的家庭清一色非富則貴,可這會兒的男生已
經有了很強的自我意識,大家各有各的圈子,沒什么人給董大志額外關注。所幸
他適應力強、交際手腕不錯,倒也結交了一群死黨。韓道誠性格有些孤僻古怪,
他在班裡品學兼優、為人彬彬有禮,可偏偏走得近的是最不入流的何寶山。平時
和韓道誠混在一起,兩個人一文一武倒是配合默契。
董大志入學沒幾天,就被這倆人收歸旗下。韓道誠也是母親早逝,家裡只有
個醫生老爹,平時忙得根本不著家,偌大的房子裡大部分只有韓道誠。每逢週末
或者放假,董大志在韓道誠家裡混得時間反而更多些。這很容易,韓道誠只是用
他一貫彬彬有禮的態度,誠懇認真地對鄭孝山道:“鄭伯伯,大志很聰明,學得
快,我很樂意幫他的,您放心。”
鄭孝山知道他和韓道誠、何寶山交好後,也沒多說什么,只是私下給他一張
銀行卡,語重心長道:“有了朋友就需要交際,要交際就得花錢,希望你善加利
用。”
董大志對於擴大朋友圈子和自己的知名度並不熱衷,他留下來的唯一原因是
鄧冰。不用很長時間他就明白鄧冰為什么歡迎他的到來,朱霞對這個女兒若非不
理不睬就是尖銳地出言斥責,然而有外人在場時,她又一副母慈女愛的樣子。因
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外人,而且還是朱霞打心眼兒裡瞧不起的外人,有董大志在
家她總是比較剋制。不止一次,他撞著鄧冰低著頭、像是在認錯又像在走神,令
朱霞惱怒得忍無可忍,可又不能當著他的面訓斥。
鄧冰甜美可人、心地善良,董大志樂於做她和她母親之間的擋箭牌,給她一
點點保護。其實嚴格說起來他並沒有多少機會看到她,兩人上不同的寄宿學校,
都是到週末才回來,而回來的大部分時間,鄧冰也被各種學習班佔滿。寒暑假時,
她又會被爺爺奶奶接走。董大志幾乎記得每一次和鄧冰見面的情形,同時內心忍
不住湧起微笑的衝動。當然,他隱藏得很好,沒人能夠看出他對鄧冰的關心。平
時最多不帶表情看看她,點點頭附和或者打個照顧而已。
這樣的日子怎樣也算不上辛苦,然而隨著時間推移,這個妹妹的存在有如芒
刺在背,帶給他無窮無盡、不得紓解的渴求。他在韓道誠家裡呆的時間越來越多,
有時候甚至徹夜不歸,就連鄭孝山夫婦也習慣了他很少在家的狀態。
端午這天放大假,董大志、韓道誠、何寶山三個人又在外玩了個通宵。他醉
醺醺回了家倒頭就睡,睜眼兒已經下午三點。董大志懶洋洋爬起來,衝了個澡才
覺得精神恢復過來,剛說下樓找些東西填肚子,卻發現鄧冰的房間門竟然是敞開
著。
從走廊的窗戶望出去,鄭朱兩人的車沒有停在外面,家裡倒是頭回就他們倆
在家。董大志往鄧冰房間又走了幾步,聽到屋裡傳出氣急敗壞罵人聲。他禁不住
好奇探頭瞧進屋裡,鄧冰沒有注意身後的董大志。她身體前傾,收攏雙腿跪在地
上,視線投向櫃子底下,富有光澤的黑色長髮幾乎垂落到地上,董大志可以清楚
看到她從脖頸到臀部的優美弧線,苗條纖細的身形。他猜這和朱霞的功勞分不開,
鄧冰正值青春期猛漲身體,朱霞卻因為她臉上的嬰兒肥還沒完全褪去而嚴格控制
她的飲食,最狠的一次一個星期鄧冰都只能用蘋果度日。
他故意咳嗽了一下,在門口閒聊似地問:“嗨,怎么了?”
鄧冰聽到董大志的聲音很是意外,中午和母親從爺爺家回來時,她們都以為
家裡沒人。最近這段時間,節假日從來不是董大志在家的點兒。
鄧冰蹙起柳眉道:“有麻煩了唄!”接著惡狠狠說:“年糕叼著我的鑰匙藏
在櫃子底下,我打不過他!”
‘年糕’是家裡一隻玳瑁貓,每天的任務就是吃喝拉撒睡。董大志笑了笑,
“這年糕脾氣可真糟糕啊!”
鄧冰揉著手臂嗯了聲表示同意,“他表達得很清楚了。”
董大志猶豫了下,謹慎地邁腿走進鄧冰的房間。這是他第一次進入二樓的其
他房間,米黃色的房間被佈置的非常女性化。鄧冰有許多書和照片,牆壁上更是
滿布各種證書和獎狀。他在她旁邊蹲下來,朝櫃子底部看了看,然後直起腰道:
“你把他怎么了,讓他這么害怕?”
“我只是拿鑰匙鏈在他面前晃了晃,他就以為那是他的了。”鄧冰既生氣又
委屈,可也知道不該和只貓較勁兒,她問道:“我們要怎么做?”
“處置這隻貓?”董大志繃著臉,嚴肅說道:“我們可以宰了他,一勞永逸。”
“嗨,一點都不好笑,董大志先生。”董大志的確沒有露出微笑,但鄧冰感
覺他心底在偷笑。
“我不是在開玩笑。”
鄧冰急忙挺身擋在他前面,“我會自行處理,你可以走了。”
董大志撇了撇嘴角,道:“你用網球拍將他逼到角落,然後我可以抓住他,
把鑰匙拿回來。”
有了董大志幫忙,兩人很快就制服住年糕,但董大志張開雙臂把貓放開時,
年糕的反應出人意料。他顯然對被抓住非常憤怒並一心要對這個始作俑者復仇,
逮著機會,快速伸出爪子往董大志眼睛劃去。
“啊喲!”董大志半坐到地上,用手捂住眼睛,年糕得意洋洋地喵喵大叫,
飛速逃離。
“哥哥,你沒事兒吧?”鄧冰擔憂地爬到他跟前,跨坐在他腿上,使勁兒拉
扯他捂著眼睛的手,“大志哥哥,讓我看一下。”
董大志揉著眼睛說道:“我沒事。”
“讓我看一下。”鄧冰又說了一遍,捧住他的頭不讓他躲避。
“我會把那隻貓捉到,然後宰了他。”董大志喃喃道,任憑她轉過他的臉龐。
“你不能這樣做。”鄧冰溫柔地檢查他黑色眉頭下緣的細小傷口,用衣袖輕
輕抹掉一滴血。她鬆了一口氣,指尖滑過他的眉心一路來到下顎,輕觸鼻尖笑著
說:“幸好年糕沒瞄準,你的眼睛沒事兒。”
“我很高興你覺得好笑。”董大志咕噥道,眼中疑惑退去,露出幾乎像是愉
快的眼神。
鄧冰逸出更多笑聲,好像冒出池塘水面的泡泡,生機勃勃、令他著迷。
鄧冰抬手,專心致志整理他的頭髮,起初根本沒想到坐在董大志腿上與禮不
合。直到她發現董大志眼眸裡斑斕的黑色,以及下顎長出淡淡的胡茬時,這才意
識到離他有多近。董大志身上帶著沐浴過後的清爽氣息,再仔細聞一聞,還蘊含
著溫暖誘人的男性味道。不僅如此,身下強壯有力的肌肉,吹拂在臉上炙熱的呼
吸,都傳出灼燙的體熱。鄧冰雖然還在上初中,但對男女之事也知道七七八八,
無言的吸引令她大吃一驚,不禁有些倉皇失措。
董大志凝視著她,那雙獨特的眼睛困惑卻又充滿溫柔。他伸出手,緩慢地將
她拉近,一隻手摟住她的腦袋。令鄧冰不解的,他把她的頭壓在肩上,把玩她頸
背幾綹鬆脫的髮絲。自從第一天晚上逮著他開溜,他們就再沒如此接近過。鄧冰
上次就發覺她喜歡偎倚在他懷裡,她像小狗般往董大志胳膊裡又鑽了點兒,暈暈
然的感覺由脊椎一路往全身擴散。
當鄧冰的手指梳過他的頭髮,董大志的呼吸隨之不規律起來,一股奇異而且
沉重的感覺席捲全身。他的心臟劇烈跳動,如果聲音再大一點,就稱得上震耳欲
聾了。董大志既惱怒又興奮地抱著鄧冰纖細的身軀,他很容易就能翻身壓倒她,
讓她陷入厚厚的地毯中。然而,他強力控制自己,抓住她兩隻纖細的手腕放在胸
前,原本只是阻止她的碰觸,卻沒想到手心裡,鄧冰的面板滑膩溫暖,指尖甚至
可以感覺到脈搏的細緻跳動。
董大志暗罵一聲,知道他不能碰她。儘管充滿無可否認的吸引,鄧冰畢竟仍
然未成年。他鬆開她的手,牢牢握住她的上臂,猛地把她從大腿上推開。董大志
覺得有些氣喘,好像這么做耗費了他很大的力氣。他站起身從地上撿起年糕剛才
叼在嘴裡的鑰匙,一言不發遞還給鄧冰。
鄧冰起初有些不知所措,從眼睫毛上看過去,董大勇眼底的火焰依然明亮。
可剛才還是一副輕輕鬆鬆和她調笑的模樣,怎么眨眼就好像變了個人,冰冷而疏
遠。她不確定地說:“嗯,我得出去。”
“我也是。”董大志沙啞的嗓音聽上去有些古怪。
兩人一起出了門,走在光天化日之下,董大志緊繃的神經才稍微有些放鬆。
可剛走到馬路,他就突然從鄧冰身邊退開半步和她拉開距離。董大志注視著鄧冰
的身後,面色有點畏怯,和以前那種無所顧忌的態度截然不同。
鄧冰納悶著迴轉身子,朱霞像個幽靈般站在一株法桐前,陰沉的眼光默默望
著他們兩個人,蒼白的臉上一無表情,令她看起來好像一尊被遺忘已久的雕像,
冷峻嚇人。
“媽。”鄧冰規規矩矩打了個招呼,她不認為自己做錯什么,但還是微微有
些臉紅。
朱霞機械地點點頭,用空洞的聲音說道:“快吃晚飯了!”說完她就轉身回
屋。
太陽已經下山,天邊仍然緋紅一片,朱霞瘦長的影子在晚霞照耀下向前移動,
給人一種妖異怪誕的感覺。
“你快點兒回去吧!”董大勇的聲調顯得有些無精打采,眼睛裡有抹深思的
神情,一股強烈的不安湧上心頭。
果然,當天晚上鄧冰被接回爺爺家,董大志隨後被傳喚到鄭孝山的書房。朱
霞坐在他旁邊,不急不徐緩緩說道:“聽說你在學校混得不錯,成績上升很快,
還交了很多朋友。你很像鄭孝山的兒子,聰明、執著,只要有你老子一半的手段
和心思,將來衣食無憂不是問題。討了他的歡心,再有他的資金和資源,說不定
也能做出份事業。”
董大志看看坐在一邊的鄭孝山,他平靜如水,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董大志知
道無論這場談話的目的如何,鄭孝山都選擇站在朱霞一邊,用沉默表示對她的支
持和接受。明白自己將不會得到鄭孝山任何幫助,董大志也不再維持小心翼翼的
態度,非常乾脆地說道:“我他媽才不在乎他的錢和狗屁資源!”
“你他媽只能在乎他的錢和狗屁資源!”朱霞立刻吼斥回去。
她的這一吼頓時讓董大志驚住了,自從第一天的羞辱之後,朱霞對他的態度
都是漠視和冷淡,這還是頭一次又將全副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甚至失態飆出髒話。
朱霞顯然還沒說完,一個字一個字惡狠狠道:“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的
算盤,現在就清清楚楚告訴你,離我女兒遠遠的,你碰都不能碰,不,你想都不
能想。你就算在這屋裡住的時間再長、成績再優秀、前途再光明,你也不過是件
我們撿回來的垃圾,一個妓女的私生子!你一無所有,劣跡斑斑,必須靠鄭孝山
的保護才能免於牢獄之災。你給我記清楚,我女兒絕對不會和你在一起。”
那一瞬間,董大志恍然大悟,原來朱霞知道!他對鄧冰有過很多想法,但是
沒有一個與未來有關。擁有鄧冰的願望不可能成真,根本不在考慮範圍內。他心
知肚明,一切深入接觸都會以災難告結,但那消除了不了董大志對她的渴望。從
見到鄧冰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要她,強烈的渴求彷彿從肌肉的每個毛孔散發出來。
他想要她,又想要更多。
無論希望再渺茫,董大志覺得總是要試試才對得起這份心思。他不笨也願意
改變,從住進這棟房子的第一天起他就在觀察鄭孝山和朱霞的生活。他想等鄧冰
長大,等自己長大。鄭孝山給朱霞的,他也可以給鄧冰。董大志小心隱藏他的心
思,尤其在鄭朱兩人面前。他本以為這是很容易的事兒,畢竟他們從未正眼看過
他,要么把他當成背景,要么對他故意視而不見,董大志為此常常暗自慶幸。
然而,他錯得不能再錯。朱霞和鄭孝山都是已經聰明成精的人物,他一個十
幾歲的毛頭小夥兒怎么可能能在他們面前藏住他的秘密,更不可能有他們玩手段
和心機的水平。朱霞訓斥完後,隨即要求他回房間收拾行囊,接著鄭孝山帶著他
離開,他甚至沒有機會和鄧冰說再見。
鄭孝山已經安排好一個學校附近的小公寓讓他居住,裡面傢俱一應俱全。董
大志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在這么短的時間裡做好這一切,想來有錢確實好辦事。
安定下來後,鄭孝山這才開口問道:“嗯,關於鄧冰,你沒碰過她吧?”
董大志還沒從朱霞的訓斥中回過神,乍一聽鄭孝山的問題,他才猛然抬頭,
“你說什么?”
鄭孝山好笑地說:“這有什么吃驚的,我早就看出你喜歡她。”
董大志有些洩氣,“我不知道那么明顯。”
“對我而言吧,別忘了我是做社交網路大資料的,靠的就是玩弄人們的感情
賺錢。”鄭孝山停頓一下,追問道:“怎么樣?”
“沒怎么樣!”董大志看著窗外,無奈承認,“可是我喜歡她,誰能不呢?”
鄭孝山點點頭,一副安慰的語氣說道:“記得才接你回家時,我讓你琢磨想
要點兒什么,鄧冰這選擇其實不錯,我並不反對,但朱霞對你偏見太深,這條路
看來行不通。不過,碰不著就碰不著了,也別洩氣,外面多的是鄧冰這樣的女娃
兒。照你現在的努力和情況,即使沒有鄧冰,以後找個和鄧冰差不多的,也不會
是難事兒。”
董大志這會兒已經瞭解這個稱之為父親的人,鄭孝山對他沒有感情可言,更
不關心他這個人的死活,但只要他是他的兒子,就不能忽視他的利用價值。撩昨
天董大志也會不介意,畢竟鄧冰的母親和他是夫妻,只要有可能能幫他得到鄧冰,
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包括這個深惡痛絕的父親,可現在說什么都沒了意義。
董大志選擇了另外一條路,一條真正屬於他自己的路。高中畢業後,他迫不
及待參軍,很快就和鄭孝山切斷聯絡,和鄧冰切斷聯絡,和這段笑話似的日子切
斷聯絡。
那一別,就是五年。
[ 此貼被洛陽在2018-02-26 20:38重新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