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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開光
北華寺是位於潢陽城郊的一座名寺,始建於南宋建炎年間,幾百年來雖然歷
經戰亂,然而毀毀修修,竟完整地留存了下來。走進那座老舊的寺院,但見一棵
棵古柏滄桑著,一座座殿堂久遠著,讓人不由得就覺出自己的矮小,自己的短暫。
眼下這個年代,許多人活得越來越有錢越來越出彩,然而卻越來越不自信了。
求籤打卦,燒香拜佛的人也就越來越多。潢陽人都說,北華寺的佛最靈,於是,
北華寺的香火也就格外地盛。
來北華寺燒香求佛是戴雲虹的主意,在此之前,喬果和戴雲虹曾經再次求訪
那位星雲大師。一見兩個女人來,大師就笑了。戴雲虹說,“大師笑什么?”,
那大師就說,“你們倆慌慌張張又往這兒跑,我已經知道你們要問什么了。”
戴雲虹說,“大師神明,那就請大師說說看。”
“我識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我點破了,你心裡自然明白,”那大師用手
指朝著戴雲虹點了點說,“你是來問結果的。”
戴雲虹一怔,微紅了臉說,“大師說得不錯。請大師告訴我結果如何?”
那大師不慌不忙地吟出兩句話來,“春蘭秋桂,為佳一時。”
戴雲虹好似明白,又好似不解,乞著臉兒說,“大師能不能說得更明白一點
兒?”
那大師卻置若罔聞,不再接話。
戴雲虹只得做罷。
喬果在一邊怯怯地笑了笑,正要張口說話,那大師忽然先開了腔說,“唔,
你是要問長久不長久的吧?”
喬果將嘴邊的話嚥下去,然後點點頭。
大師就虛虛玄玄地吟道:“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喬果聽了,已隱約地觸到了那話的意思,但仍心猶不甘地說,“大師能不能
指點得再詳細一點兒。”
那大師同樣地裝聾做啞,置若罔聞。
兩個女人只得告辭離去。
離開是離開了,心裡卻窩著無名的懟怨,彷彿被誰做了對不起的事,必得回
擊了方能一洩為快。喬果望望戴雲虹那張失意的的臉,忽然狠狠地說道,“雲虹,
你還不明白么?大師其實已經說得很清楚,你和那男人之間,是不會有什么結果
的。”
“是嗎?”戴雲虹一臉可憐無助的神情。
喬果卻不可遏止地向那無助沖決而去,“蘭花是什么花?桂花是什么花?都
是一時開得香,最後能結出什么果呀!”
話說出口,連喬果自己都覺得太過刻毒。
戴雲虹的臉脹了一下,隨即悻悻地說,“喬姐,大師指點你的那番話,我也
聽出是什么意思了。”
“哦?——”
“這世上的事情變得快著呢,什么天長啦地久啦,什么永遠不變吶,都是做
夢吧!”那語調象水果刀一樣尖刻而銳利。
兩人將這些話說出來,彷彿都有了渲瀉後的快意。
然而,不久之後,歉意就漸漸地升起。它愈來愈濃厚,愈來愈溼暖。
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終於“哧——”地一聲,彼此會心地笑起來。
“咱倆去北華寺吧?”戴雲虹的手溫乎乎地拉住了喬果。
“去那兒幹什么?”
“去拜拜嘛,聽說那兒的菩薩最靈。”戴雲虹的的神情是認真的。
……
此刻,喬果在那蒲草墊上跪下了。她抬頭望著高踞在蓮花臺座上的觀音,那
觀音胸有成竹地墩著肥頤,黑洞洞的鼻孔圓張著,彷彿正愜意地將香爐上嫋嫋升
騰的煙霧吸入肺腑。觀音有數不清的手臂和手指,它們猶如劍麻一般撐持著,開
張著。在手臂和手指上又有數不清的眼睛,東一個西一個,象是患了風溼痛,隨
處貼上的膏藥。
當初喬果見到千手千眼菩薩,只是覺得有些好笑。什么都要插一手,什么都
要看在眼裡,未免有些太多事。可是此刻,喬果卻希望菩薩能夠看到她正虔誠地
在這裡下跪。喬果是在向期望下跪,期望是一種一廂情願的訴求,要訴要求便不
得不卑躬屈膝。
軟墊前是一塊青石板,想必是由於額髮過多的觸碰,它象塗了油似的光亮滑
潤。彷彿有一種神秘的外力在驅使,喬果不由自主地垂下腦袋,向著那片光滑撞
去。咚,咚,咚——,心是一個巨大的空洞,那聲音就在空洞中訇然迴響。
天長地久,天長地久……喬果默默地祈願著。
燒香磕頭已畢,喬果離開那塊軟墊站起來,抬頭再看看那觀音,心裡竟有些
茫然:方才就是自己在這木泥偶前下跪的么?
天長地久,和誰天長地久呢?當然,是和丈夫,要和丈夫白頭偕老的。當然,
也是和盧連璧——在心靈的最隱秘之處,那種要和盧連璧天長地久的期冀,不是
更為深切更為強烈么!
看清楚了這一點,喬果自嘲地想,這個女人,可真是壞透了。
那塊膩滑的頑石前,此時正跪著戴雲虹。她雙目微合,兩片薄薄的紅唇微微
翕動,顯然在唸叨著什么。在菩薩面前,她要許一個什么願呢?
……
離開了大殿,兩個女人顯然都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放鬆感。戴雲虹打趣地說,
“喬姐,你好誠心呀,剛才把腦袋碰得好響哎。”
喬果也不饒人,伸出手指在對方的肋旁搗著,“你沒瞧瞧你的兩片嘴呀,在
菩薩面前巴唧巴唧的,說什么了,老實交待!”
兩個女人嘻嘻哈哈地走著,全然沒有了方才在殿內的那份持重。甬道旁的廂
房那邊,有些熱鬧,那是售賣佛物的小店。戴雲虹拉著喬果的手說,“走啊,咱
們去瞧瞧。”
進到店內,只看到兩個光頭小和尚,在三個玻璃櫃臺後邊忙著。賣的佛物,
也不過是些紙啊香啊經書啊小佛象啊什么的。戴雲虹擠過去,趴在櫃檯玻璃上,
勾著腦袋瞧。喬果靠上來,掃了一眼,便不以為然地說,“走吧,有什么好看的。
”
戴雲虹卻用手指敲點著櫃檯玻璃,對小和尚說道,“把那個拿出來,我看看。
”
小和尚拿在手心裡的是一塊翠玉掛件,細細的紅絲繩,盡頭處吊著一個小菩
薩。玉料未見得特別晶瑩,做工亦未見得特別精緻,而且玉色偏黃偏棕,有點兒
象眼下時髦女孩兒染的頭髮。
喬果脫口說,“喲,怎么挑這種顏色?沒見過。”
“要的就是跟別的不一樣,”戴雲虹將那小掛件拿在手心裡掂著,問道,
“多少錢?”
小和尚說:“一百五。”
喬果扯扯戴雲虹說:“不要不要,哪兒沒有賣這種東西的?在攤子上,也就
是七八塊錢一個罷了。”
小和尚聽了,大不以為然地說:“寺裡的可是不一樣,師父念過經文,開過
光,最靈驗”
戴雲虹一邊付款,一邊勸著喬果,“真是的,喬姐,你也買一個吧。”
老和尚念過經文開過光——,這一說還真把喬果打動了。終於擋不住那“開
過光”的誘惑,喬果猶豫再三,還是拿出三百元,買下兩個來。
出了店門,戴雲虹就取笑說,“喬姐,我知道你,不買就不買,要買就買兩
個。”
喬果反擊道,“我也知道你,只會買一個。嘻嘻,別看我不知道那人是誰,
反正我知道你是要在那一棵樹上吊死的!”
兩個女人說笑著,一邊走,一邊又將買來的東西各自捧在手心裡看。小菩薩
似乎也笑著,很慈祥的樣子。喬果用手指去摩挲,眼前就浮現出掛在男人脖子上
的情景。那脖子粗大而壯碩,象麻石一般密佈著許多顆粒。然而,撫上去的感覺,
卻是既溫潤,又光滑——那是盧連璧。
戴雲虹對喬果說過,世間所有的男人都是蒼蠅。如果這種結論能夠成立的話,
那么天時公司的老總安少甫就是一隻大蒼蠅。
喬果已經習慣了這隻大蒼蠅時常到寫字間來嗡嗡一番。蒼蠅不象蚊子,叮一
口就要出血,蒼蠅至多是來爬一爬罷了,爬得人有些癢,有些煩,但是也添了許
多熱鬧——為誘人的美麗做著熱鬧的廣告。
這些日子,大蒼蠅來得似乎格外頻繁了一些。
大蒼蠅一進來,就營營嗡嗡地說,“哇,小喬,你今天好美麗哦!”
喬果抬起頭,卻發現安少甫的目光並沒有在她的身上,而是盯著旁邊的戴雲
虹。戴雲虹也就是穿著一套奶油色的西裝套裙罷了,只不過上裝的胸口開得很低,
豔出了裡邊的一件柔軟的真絲胸衣,胸衣上繡著精美的花,花叢裡隱現著一條深
深的乳溝。
戴雲虹應該能感到對方的目光,戴雲虹應該輕俏地和安總說幾句玩笑話的,
然而她卻不動聲色地做著案頭的事,那是一種不同尋常的沉穩,一種胸有成竹的
沉穩。
喬果只好自己來應付他,“安總,你這是在誇獎戴雲虹吧。”
安少甫說,“都誇獎,都誇獎,你和小戴,是咱們天時公司的兩朵花。天時
公司的興旺發達,全靠你們倆了。”
戴雲虹這才略為抬抬頭,用眼睛斜睨了一下安少甫說,“哼,光知道拿話甜
人。”
戴雲虹開了腔,安少甫就興沖沖地說,“哎,小戴,你這話可就把你安大哥
看扁了。我可是鄭重宣佈過,只要房子賣得好,第一線有功人員由公司出錢去遊
新馬泰。”
喬果說,“安總說的話,都是網站上賣的鮮花吧?只能看,聞不著香。”
戴雲虹笑著幫腔,“就是。”
“不抬槓了啊,沒時間和你們抬槓。”安少甫將手中的圖紙嘩嘩地拍響了說,
“前天《長河報》把咱們天時苑售房廣告的校樣搞好了,要咱們公司最後看一下
好發排。有幾個地方,很不能讓人滿意。我又讓銀象公司的人給重新改了改。這
不,明天就得登出來。你們倆看看,誰去跑一趟啊?”
戴雲虹是喬果的助手,按說這種雜事首先應該由她去做。喬果用目光望望戴
雲虹,戴雲虹卻低著腦袋繼續做她的文案,似乎沒有聽見安少甫說的話,也沒有
感覺到喬果在看她。
喬果略一沉吟,便笑著從安少甫手中接過那紙樣說,“安總,我去吧。”
“好,好,你去一趟最牢靠。”安少甫說,“直接交給樓市版的編輯,讓他
們照這個改過的發。”
喬果答應著,匆匆出了門。
自告奮勇地出來送那份東西,喬果是做了些盤算的。請“扮新娘”攝影店拍
的那些婚紗照,應該是明天取。不過,今天下午這個時辰,估計照片也可能取得
出來。穿著婚紗拍照的那些令人沉迷的感覺,此時又不可遏止地湧出來,讓喬果
心癢難耐,恨不能即刻就看到它們。
站在取相臺前,喬果遞上了那張小小的薄薄的條子。服務小姐看了看,什么
也沒說,便轉過身去查詢。喬果的心就是在那一刻不規則地激跳了幾下,她看到
服務小姐給她抱來了一個寬寬的大大的驚喜!
——這是我嗎?
鑲著金邊的木框裡,一位嬌美的新娘雙眸如水,絢麗得如同朝霞一般。輕柔
的婚紗是白雲的羽翼么?裹在溫柔中的鳥兒神采飛揚,似乎要撲著翅翼翩然而起……
喬果被深深地震憾了,恍惚間,她覺得她已重生。她不敢相信,她還可以如
此年輕,如此美麗,如此動人。
大大小小,十二個木框。大大小小,十二個別開生面的驚喜。
守著這一堆美麗,喬果有點兒慌亂不安,有點兒不知所措。它們應該是秘不
示人的,應該把它們遮蓋起來!
喬果四下張望,她真怕此刻會有一個熟識的人進來,看到另一個喬果。
“太太,就你一個人來了么?”服務小姐熱心地望著她。
“嗯。”喬果點點頭。
“我去替你叫一輛計程車?”
“好的好的,謝謝。”
那堆美麗終於都放進了計程車。
“到哪兒去?”司機問。
“安雅小區。”喬果毫不猶豫地說。
同樣的一個人居然可以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同樣的一個人在兩個不同
的世界裡居然會有兩個不同的自己。當喬果用鑰匙開啟安雅小區九號樓那套房門
的時候,剎那間,她覺得一個世界被她關在了身後,她開始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在身後的那個世界裡,她是個惴惴不安心神不定拘謹害羞的女人。可是進入這個
世界,她就變成了一個輕鬆的慵懶的淫蕩的(她內心裡承認,她的確淫蕩)女人。
這種狀態,這種感覺,讓喬果覺得有些可怕。然而,唯其可怕,卻別有一番
誘人的魅力。
在新冰箱裡取出一筒新放進去的飲料,半躺在新沙發上慢慢地啜吸。鼻粘膜
上紛紜著新窗簾、新傢俱、新地毯、新……的氣息,於是,做新人的感覺也就愈
益凸顯了出來。喬果甜甜糯糯地站起來,她要給這套新房增添一些新視覺。
起居室是整套房子最大的一間,最大的照片當然要掛在這裡。在電視櫃的上
方,在正對著長沙發的那面牆上,披著婚紗的喬果亭亭玉立著,一隻纖手猶如巢
中的芻鳥似的溫順地搭在盧連璧的肩膀上。書房裡也掛了一幅,就在那排書櫃對
面的牆上,穿著燕尾服的盧連璧和喬果並肩坐著,兩人的眼睛都瞪得很大,似乎
是要在那稀疏而參差的幾排書脊中尋找他們想讀的那本書。過道里當然也不能少,
掛上上兩人站在綠草坪上的那一幅。如此一來,只要在過道里走,就可以看到他
們自己在迎接自己了……
最費心思的是臥室,四面牆壁都掛上了兩人的照片。做完這些活兒,喬果喘
吁吁地躺在了軟床上。一對又一對的喬果和盧連璧,從一個又一個的角度注視著
軟床,於是喬果的心裡竟有了一種眾目睽睽之下的暴露感,剌激感。
——這樣做愛會格外動情的吧?
手機響起來,是劉仁杰。聲音是那種雄猛的鐵青色,猶如剛剛刮過的連鬢胡
子。
“小喬,你在幹什么?”
“我正躺在床上呀。”聲音裡透著好心情。
“這么早就上床了?小喬,我能想象到你躺在床上的樣子。長頭髮披散在枕
頭上了,側過來的嫩臉蛋兒壓在白胳膊肘上,把肉乎乎的紅嘴唇都給壓扁壓斜了。
胯骨一隆起來,軟塌下去的腰就更細了。長腿呢,長腿半曲半彎著,那是想往哪
兒蹬啊?——”
那聲音有一種魔力,讓喬果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她自己。神了,斜臥在軟
床上的身體,還真是這副樣子!
“小喬,我聞到你嘴裡撥出的氣味兒了,你能聞到我的嗎?……”
喬果覺得身體的那個地方動了一下。不,不能讓他這樣再說下去。
“你怎么有時間給我打電話,你在哪兒呢?”喬果截住對方,另開了一個話
題。
“我還能在哪兒?自己出去散了一會兒步,這兒會剛剛進家門。”
喬果逗他一句,“太太呢,太太怎么不陪你?”
“她有她的事,她有她的活動方式。我和她是互相尊重,互不相擾的。”
是那種輕描淡寫的語氣,但是喬果卻感到那裡面隱著許多的重,隱著許多的
濃。
對方顯然也不想循著那話題談下去,即刻將它岔開了。
“你知道,我住的這邊有一個湖,還有一座橋,我喜歡吃過飯以後,到那裡
散散步。湖面那個靜啊,湖水那個綠啊,‘水紋細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
紅滿枝’。橋是那種拱形的小橋,象嫩月。佳人也象月亮呀,‘壚邊人似月,皓
腕凝雙雪’。小喬,我真想捉住你的手腕,又怕捉住你的手腕,它們白得象雪,
拿到手裡就融化了……”
喬果靜靜地聽著,她的目光凝在正對著軟床的大照片上。那是在流花湖的拱
橋上拍攝的,樸拙的石欄,漣漪微蕩的湖水……,喬果想起來了,市長們居住的
那片小樓就在流花湖畔,與她去拍照的公園原本就是連通著的。
“小喬,不知道為什么,每當我想你的時候,常常會生出一些幻覺。剛才就
是這樣,我朝著那拱橋走著走著,一抬頭,看到你從橋那邊走到拱橋上了。雪白
的衣裙,飄飄然悠悠然,就象一隻白色的鳥,在風裡展著一羽翅。唔,真是翩若
驚鴻,翩若驚鴻啊!”
喬果沒有結束通話電話的意思,她聽得很投入。在那樣聽著的時候,她看到照片
上的盧連璧正吻著她。背景裡有隻大鳥正撲著羽翼,從湖面上驚飛而起。
那是一隻雪白的鴻鳥,白得有些觸目驚心……
那大概是幻覺,盧連璧想,小夏不可能出現在這兒,她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
沒有到三號網球場來了。盧連璧眨了眨眼,再仔細看過去,人影卻更加清楚了。
是小夏,雖然沒有穿那身雪白的網球裝,手裡卻拿著那柄紅藍相間的網球拍,她
是來打球的么?
輪椅也象是幻覺裡的東西,可是卻分明擺在那兒。輪椅上的人揮揮手,喊了
句,“盧大哥——”
是鄧飛河。
“哎,飛河,小夏。”盧連璧一邊答應著,一邊跑了過去。即便是在跑,他
仍有身在幻境的感覺。
他握住了鄧飛河的手,剎那間,他覺得是握著一束風乾的臘物。
“我瘦多了吧?”對方敏感地說。
“還行。”盧連璧含混地回答。
“沒別的,就是想再打打球。可能是,最後一次了。”對方忽然笑了。那笑
象殘了的刀鋒一般,尖刻、淒厲。
“唉,哪裡會?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盧連璧不敢看對方的眼睛,他的
目光落在了對方的脖子上。鄧飛河的頸脖上還吊著那個木猴,凸腦門凹眼窩聳顴
骨撮兩腮,望上去骨相畢露,猶如一顆出土的骷髏。
早就預感到那是個不祥之物,果然應驗了。
盧連璧的目光移下來,盯住了那張輪椅。黑漆漆的扶手,陷井般的椅墊,閃
著寒光的輪輻……這景象曾經在幻覺裡出現過,那是在醫院裡第一次聽說鄧飛河
患了腿骨癌症時發生的幻覺。
盧連璧合上了眼睛,再睜開的時候,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那雙阿迪達
斯網球鞋上。左邊的那隻鞋是飽滿的,右邊的那隻呢?——那裡沒有右腳了,那
裡有的只是右腳的幽靈,它在空褲腿裡晃盪著,它在空鞋殼裡縮藏著。
盧連璧駭然了,這雙阿迪達斯是他在醫院送給鄧飛河的,送鞋時他情不自禁
地望了望鄧飛河的腳,眼前曾經出現了幻覺。此刻的這番景象,竟然和他當時的
幻覺是一模一樣的啊!
為什么這些幻覺都一一成了現實,莫非自己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么?盧連璧簡
直有點兒畏懼自己了。
“怎么,盧大哥,我是不是變了很多呀?”長時間的注視顯然剌激了鄧飛河,
他用一種金屬磨擦般嘎啞的嗓音自嘲地說,“由活人變成死人了,絕症嘛。”
盧連璧一時無語,他情不自禁地望了望旁邊的小夏。
“不用瞧她,不用。哈哈,你是不是想問她,我怎么知道自己得了絕症?從
住進醫院的第一天,我就想到了。絕症有什么稀罕,每個活著的人都帶著絕症—
—人一生下來,就帶著死!”
鄧飛河笑著,那笑既尖刻又兇狠,儼然一個死亡的使者。
盧連璧不禁悚然。
“飛河,安靜點兒,”小夏嘆口氣,推推輪椅說,“話說多了,容易累。”
“累怕什么,我還能累多久嘛。”鄧飛河在輪椅上揚了揚球拍,對小夏說,
“你去呀,去接球。”。
小夏無奈地向盧連璧苦笑了一下,然後慢慢地向球場的另一邊走去,盧連璧
隨後跟了上來。
盧連璧低聲問小夏。“怎么帶他到這兒來了?”
“他的情況很不好,體力很差,一直在病床上躺著。今天下午,他忽然坐起
來,硬要跟我來打球。怎么辦,只好由著他了。”
盧連璧心裡嘆道,或許,這就是迴光返照吧。
“嘿,接好了——”鄧飛河在場那邊的輪椅上叫著,他瘦得已經脫了形,遠
遠地看過去,猶如擺放在輪椅上的一具骨架。
右手將球拍揚在頭頂,左手把網球託在胸前,他竭盡全力地擺出了往昔的那
種瀟灑姿態。“啪”,小小的圓球虛弱地劃出一個短短的拋物線,象無力躍過龍
門的鯉魚一般,跌落在遠離球網的地方。
盧連璧望望準備接球的小夏,小夏不動聲色地站著,彷彿對方根本就未曾發
過什么球。
裝著網球的長筒盒就擺在鄧飛河的椅座邊,他伸手又掏出了一個。仍舊是那
副姿勢,仍舊在竭力尋求著昔日的瀟灑。
第二條鯉魚還是沒有躍過龍門;第三條,第四條,第五條……
盧連璧暗暗地計算著長筒盒裡還剩有幾個球,他在想,該怎么幫助朋友擺脫
眼前的尷尬。就在他沉入冥想之際,耳邊忽然響起小夏驚喜的叫聲,“好!——
”
盧連璧抬起頭,他看到那小小的圓球飄飄悠悠地越過場中心的球網,向小夏
這邊的場地落去。小夏將手臂平伸,那隻球猶如得救了一般,輕輕墜在了網球拍
上。隨後,球拍向上一挑,網球又騰身向上,繼而越過了球網。
輪椅上的鄧飛河沒有去接那隻回覆過來的網球。他尊嚴地穩坐著,猶如一個
得勝的將軍。
當小夏走回他的身邊時,他慢慢地笑著說,“小夏,你總說接不住我的發球,
這一次,你接住了……”
小夏忽然伏在他的身上,哭出了聲。
兩個男人沒有流淚,只是對望著,目光裡碰出了生離死別的慘烈。
互道再見,互道珍重,小夏推著輪椅和鄧飛河一起離去了。盧連璧慢慢地生
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孤單的感覺。那情形,就象一隻羊被孤零零地拋在了荒原上。
盧連璧極想聽到一個聲音——,想聽到喬果的聲音。
撥通喬果的手機,盧連璧猶如落水的人看到了帆影一般,急切地嚷著,“你
在哪兒?”
“我在安雅小區,在咱們的新房裡!”是那種興高采烈的聲音,是那種活潑
潑的聲音。
彷彿剛剛從死亡的手掌下掙出被捂壓的口鼻,彷彿聽到了生命在呼喚,盧連
璧高聲嚷道,“你等著,我這就去!”
盧連璧把三星車開得飛快,夜燈下的街樹和行人從車旁掠過,猶如驚飛的鳥。
是的,是驚飛的鳥,盧連璧依稀記得兒時就是這樣在夜色中慌亂地穿過村邊的老
墳地。手心裡攥著涼津津的汗,心在胸腔裡怦怦地撞跳,樹跑了鳥飛了,只剩下
老墳地伸出手在身後撕扯,不讓走不讓走不讓走——那是死在身後扯他。
桔黃色的光搖曳著生的動感,那個企盼中的窗口出現了,它在夜色裡鮮明而
溫馨。盧連璧泊好了車,迫不及待地奔了過去。
有房門的鑰匙,門框邊有門鈴,可是他卻揚起雙手,咚咚地擂響了鐵門。
門打開了,喬果有些吃驚地望著他。
沒有解釋,沒有停頓,盧連璧跨進門就將女人擁在了懷中。他把臉埋在女人
後頸脖毛茸茸的髮際裡,貪婪地抽吸著。那情形,就象瀕死的人在拼命吸著氧氣。
那是令人融化的清新,那是讓人顫慄的溫暖,旺盛的活力在那溫暖的體息中復甦
了,做愛的慾望猶如肥碩的毛蟲一般蠕動起來。
男人躬躬身,女人便雙腳離地,被男人抱了起來。
“你看啊,你看那是什么?”女人指著起居室牆上新掛起的大照片。
看見了,看見了,那不是披著婚紗的新人么?
“你看這一張,你看這張——”穿過走廊的時候,女人在男人的懷裡唸叨著。
看到了,看到了,那不是站在西班牙式小洋樓前的一對新人么?
“喂,瞧這張,你快瞧瞧呀——”女人在臥室的軟床上指著對面的牆。
看到了,看到了,那不是在小橋流水上相擁相吻的一對新人么?新,實在是
太美、太誘人,而人生又實在太容易陳舊了。人生不過是一次性使用的方便碗筷,
人生不過是還未上身就已經做舊過的水洗布褲子罷了。
人生為新能幾何!
彷彿是在擔心動手慢了,床上的女人也會舊下來似的,男人飛快地動起手,
從殼裡剝脫出那個新鮮的嫩物。
那是對新鮮的膜拜,那是對生命的膜拜,男人深深地跪伏著,猶如虔誠的信
徒匍匐在聖物前。他顫抖地撫摸著親吻著他的聖物,他的手指緩緩地移動著,象
蛇腹依戀著土地。他的舌體來而復往地伸縮著,猶如母親舔舐著嬰兒。
驀然,喬果發現她的雙腿已經被扛在了男人的肩上,隨後便向她的身體注入
著快樂,注入著放縱。
是那種快樂的絕望,是那種痛徹心脾的放縱,彷彿此時完了再不會有彼時,
彷彿今天完了,便永遠沒有明天。
肉體用它的語言將男人的這種感覺這種心境傳遞給了女人,於是,女人的肉
體也喃喃地絮語起來。先是那種舒緩的談話節奏,繼而就談得越來越急促,越來
越熱烈。這樣交談了之後,男人顯然倦於那種居高臨下的姿勢了,他用雙手託著
女人的腰臀,讓她坐了起來。
喬果騎在男人的腰胯上,扁平的小腹緊緊地貼住了男人堅實的胸脯。男人的
臉靠上來,猶如嬰兒似的噙含著她鮮草莓一樣的乳頭。
“啊!——”喬果唱出了歡樂頌的一個高高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