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賞梅花俠概詩才並見舞寶劍鬼謀蠍計前來
詞雲:肝膽兩相成,管鮑交情,詩囊劍匣酒瓢傾。不道山魈多伎倆,白晝公行。總有價連城,肯把他輕,風波轉眼使人驚,微服當年曾過宋,何況書生。
右調《浪淘沙》
話說前朝河南府洛陽縣有一才子,姓雲名劍,表字鍔穎,父名睹青,官拜兵部左侍郎,母山氏。雲生才五歲,其母山氏忽已去世。因他誕生之辰,有個同年送一口寶劍來,所以取名雲劍。那侍郎為其年四川峨嵋山有個女寇,名喚峨嵋大王,侵擾地方,朝廷差一員總兵官,叫做文斌,提兵剿滅。不料那文總兵孤軍深入,糧草不支,反被他殺得大敗。此時兵部尚書詹有威勒他納賄。那文總兵向來原是忠勇著名的,他道:“糧草不繼以致取敗,原非本職的罪。”堅意不肯,情願待罪。詹尚書大怒,就把誤國喪師的題目動了疏,穩穩的道是個斬罪,不可逃了。虧了雲侍郎一來愛惜人才,二來憐他無辜被陷,再三疏辯申救,因此文總兵方得削職回籍。詹尚書從此就怪了雲侍郎,屢欲尋事中傷。雲公曉得不免,只得上了乞骸告老一疏,聖上準了回家惟以課兒為事。才過年餘,得一患病,也就棄世了。此時雲生方十二歲,哀毀盡禮,自不必說。虧了一個老僕。名喚赤心,盡力扶持幼主,長成十七歲。且喜生得美如冠王,望若神仙;神凝秋水,氣藹春風,聰敏不凡,過目成誦。滿服後,正值宗師歲試,應童子科,高高入了泮。
雲侍郎在日,就有人要與他聯姻,因侍郎生性剛方,不去問那女兒好歹,先要揀擇親家,不是嫌他卑汙苟賤,就是怪他作威作福,所以磋跎不就。那雲生全不在心,一味用功上進。雖則宦平常,幸虧用度有限。父親亡後,即將家人僕婦打發開去,單留一個小廝,叫做松風,與那赤心老僕三口兒度日,不致十分艱楚。雲生素工臨池,雖不追蹤張芝、右軍,卻也下筆有些神雅;善丹青,雖不足比肩虎頭、道子,卻也能開生面。只是生性耿介,不肯與俗士為伍。隨你宦家子弟,若不通文墨的,他便見之嘔穢,去之唯恐不速,所以落落寡合。他嘗說道:“與其對那凡夫俗子,不若對那好鳥名花。”所往來者,單有一個年伯的兒子,姓萬,名人唯,字頎公,最為相知莫逆。頎公為人志氣軒昂,言談慷慨,頗有國士之風。不事毛錐,單喜長槍大劍,生平慕封侯的定遠,喜破浪的參軍。見那詩云子曰、者也之乎的人,他就搖首閉目,只與雲鍔穎臭味相投。為什么他兩個這等相好?只因那雲生傲骨如鐵,自是詩書中的英雄;那萬生俠氣如雲,亦是劍戟中的豪傑,所以意氣相孚,情如膠漆,正是:交誼原非口耳尋,知交到此是知心。
孫吳孔孟心相契,方許他人說斷金。
且說那洛陽縣乃天下最繁華的去處,出得有名的花卉,東門外尤有生勝。離城數里,有個小村,叫做蘇家塢,相傳是當初蘇秦讀書之處。後來六國拜相,城中造起大第,就把這個所在改作花園。凡值春秋兩季,萬花競秀,百卉爭妍。歷代相傳,有人守護。後面蘇氏又發了一個大卿宦,因此這個花園一發修飾得輪奐。周太有數里寬闊,打起絕高的粉牆,牆外四面都栽植桃柳,參差相間。園門向南,第一層進去,先是一個庵,妝塑花神在內,上有一扁,題曰:似錦坊。庵後面兩扇竹扉,啟扉數步,有一小亭,名曰聚香亭,四面都是竹屏風。那屏風架上是些木香、荼藦、薔薇。每到開時,紅白相雜,馥郁之氣襲人衣帽。由亭而進,又是別一洞天:寬敞裡許,都是牡丹。那牡丹五色俱備,中建有一大殿,殿上設有神像,單造一個香亭,中間六個金大字:百花朝會之所。兩邊兩個大樓:東曰醉春,西曰生花。這是為那看花的,或要飲酒或要賦詩,俱在這樓上作樂。那醉春樓東南隅又一小軒,曰花廟廳,惟有這個去處都是芍藥。那殿後一帶盡是有名花卉,不能悉載。迤邐走進中間,有一小沼,沼中也有一小亭,傍亭一林木蘭,亭上扁名六郎居。沼中有一畫舫,棹槳中流,系這畫舫在木蘭上,而此身如與六郎偎傍矣。沼中俱種蓮花、芙蓉。蓮花止後,芙蓉又開。那畫舫浮沼而過,隱隱有一小山,山下一洞,玲瓏通竅,不下武陵桃源。洞口一碑,刻曰小庾嶺。四圍梅花之盛,其有若簡文《廣平賦》中所稱者,其他不暇盡數。到了春日,這些遊人仕女雜沓而來。惟二月十二日是花神誕日,尤其熱鬧。是日叫做百花競會,不論貴賤長幼,百戲競作。有一首《洛陽城東歌》道得好,歌曰:洛陽城東似錦庵,花飛城北復城南;洛陽城東庵似錦,香風吹遠還吹近。
香車寶馬如雲屯,芳菲煙靄何氤氳。
綠葉參差爭綠鬢,紅英妖豔蕩紅裙。
綠鬢紅裙多綺麗,笑入百花最深處。
彷彿如遊春明池,脂粉與花交旖旎。
誰家公子服翩翩,花(馬總)金勒珊瑚鞭。
十五女兒金釵墜,笑拾回看美少年。
少年載酒花前醉,手按花枝心欲碎。
夕陽西下百花舍,醒來猶抱花枝睡。
卻說那雲生自從入泮之後,斂跡一頭,也不曉得外邊有什么景緻。這年卻值二月初旬,雲生正在那裡看書,只見松風手中拿了一枝梅花,笑嘻嘻走進來,雙手遞與雲生。原來雲生素性愛梅,隨手接來,嗅了幾嗅,便問道:“這花是哪裡來的?”松風答道:“方才外面有人拿過,與他折這一枝,說是小庾嶺折來的。”雲生微笑道:“吾聞大庾嶺梅花最多,怎么又有個小庾嶺?這人分明取笑你。”松風道:“原來相公還不曉得!這裡東門外蘇家花園裡,有個小瘐嶺,如今梅花不知怎么樣開得多哩!”原來雲生足不出門,從來不曉得那蘇園勝景,便問道:“哪裡可走得通的么?”松風道:“怎么走不通!只怕還挨擠不開。”
松風正在那裡誇說蘇家塢的景緻,要打動雲生的興致,以便因公帶私,好跟隨去受用,忽聽得臥房內(勹言)然一聲,主僕二人都吃了一驚,你道是什么響:恰似南山猛虎嘯,猶如北海老龍吟。
原來是匣中的劍嘯。雲生同松風走到臥房內,寂寂無聲,只見床邊劍匣恰象在那裡動的一般。雲生就曉得了,忙叫松風抬了劍匣出來,開了匣,取出來一看,只見光芒四射,神色如飛。雲生忙整衣拜了四拜,便道:“寶劍寶劍,想是你跟了我貧儒,不能夠有出頭日子,故此長鳴么?”話猶未了,只見萬頎公走到,便叫道:“鍔穎兄,你在那裡說什么?”雲生道:“萬兄,小弟說來也大奇!”就把看梅講話,與那劍嘯的緣故說了一遍:“你道奇也不奇?”萬生道:“真個奇!真個奇!”低頭一想,道:“是了,是了。我想兄的真諱在劍上得來的,今日寶劍長鳴,兄翁不日也要長鳴了!”大家笑了一笑,萬生又道:“雲兄你方才說什么觀梅?小弟正為此而來。聞得十二日蘇園遊人如蟻,弟與兄掛了杖頭,到彼一樂,何如?”
雲生正被松風說那蘇園梅花繁盛,心裡巴巴得就去看看,此話正搔著他癢處,便道:“小弟也有此興,與兄同去,最妙的了!只咱這一日須要早去,盡一日的興便好!”
萬生道:“這個自然。但是兄善於詩,少不得帶了紙筆做首梅花詩。小弟下酒無物,甚是寂寞,方才劍鳴,敢是要我帶去做個梅花舞也不可知。”
雲生道:“兄若有舞劍的興,極妙的了。那時做詩的做詩,舞劍的舞劍,詩人俠客,吾與兄兩人佔荊”大家又說笑了一回,萬生道:“小弟告別,臨期造府相邀。”
雲生道:“不要爽約了。”
萬生道:“只怕吾兄為蠹魚縛住,小弟哪有爽約的理!”兩人一笑而別。正是:今朝引出羅浮夢,他日方調鼎鼐羹。
到了那日,萬生果然早至。雲生正在那裡望他,見他到,即便笑臉相迎,道:“小弟在這裡做那橋下尾生,兄竟不作失期的女子么?”
萬生也笑道:“小弟正恐橋下水至,故此不敢遲來耳。”
雲生道:“小弟已叫小价買下酒餚,可速往那裡去吧。”
萬生道:“雲兄可謂精細之極矣!”
即命松風把一條擔子,一頭放了酒餚,一頭放下紙筆劍匣,又帶了一條鮮紅氈單,吩咐赤心看了家,赤心道:“相公可早些回來。”雲生點首,三人竟往東門而出。
一路行來,真個遊人士女不計其數。一路說說笑笑,早已到似錦坊了。三人挨擠進去,略略把這些樓閣領略一番,即便下了畫舫。渡過小庾嶺來,遠遠的早已香風撲鼻。一望去,萬樹梅花,蕩人心目。上了崖,雲生不覺喜極狂生,對萬生道:“小弟株守斗室,不知有此大觀,還是我負梅花,還是梅花負我?”萬生道:“小弟不早相邀,負兄的是我,負梅花的也是我。”雲生大笑道:“今日之行,兩不相負矣!”說說笑笑上了嶺,揀一株最興的梅花樹下,叫松風鋪下氈單,擺上酒餚,兩個對飲。飲了幾杯,萬生笑道:“以兄之才,他日鹽梅之寄自不必說。但紙帳獨眠,將來能無動念!”雲生道:“萬兄不要提起這話。譬如小弟素性愛梅,其餘縱是豔若夭桃,穠如紅杏,富貴若牡丹,久已不入眼中。至於夫婦,人之大倫,必是那絕世的姿容,超出桃杏牡丹之外,與這梅花相似的,方肯入目,不然,仍甘獨眠,決不敢輕賦好逑也。至如吾兄,又不知作何意想?”萬生道:“小弟不敢預期,且留此身以有待耳。”
兩個正在談笑暢飲,只見畫舫中又來了幾個看梅的人。一個方巾闊服、滿臉都是酒色之氣,同了兩個幫閒,後面跟了幾個僕從,一同上嶺上。也在一株梅樹下襬了東西,大哺大飲。萬生問雲生道:“兄的詩興可發作么?”雲生道:“對梅花而不做詩,真是辜負花神。被兄一言,使小弟詩興勃勃。”於是就叫松風取出筆硯,磨起墨來,鋪下一幅小箋。雲生略略沉吟,提起筆來,一揮而就,雙手遞與萬生,道:“請教,請教。”萬生接過手,即吟道:百花頭上佔春魁,仙質疑從瑤島來。
水骨肯容蜂蝶伴,遐心偏向雪霜開。
片寒誰不多君俠,調鼎還須仗爾才。
相對莫忘今日意,縱拚痛飲酒千杯。
吟罷,連讚道:“好詩!可惜小弟俗士,不能與兄唱和。”說罷,滿滿的斟一大杯,遞與雲生道:“兄既不負梅花,梅花豈肯負兄乎?千杯不多,一杯非少,小弟竟代梅花做主人了!”雲生大笑道:“非兄不能為梅花做主人,非梅花不能使小弟開懷快飲。”說罷,舉杯一飲而荊也就斟一大杯,遞與萬生道:“請兄代梅花飲了。”兩個大笑一回。此時萬生已有酒意,立起身來,道:“吾兄詩興既闌,小弟久已技癢了。”雲生也就立起身來,道:“也該輪著兄了。”便叫松風收拾過了酒餚。萬生脫去外面衣服,輕輕把寶劍提在手,從從容容的舞將起來。那些看梅花的,見有人舞劍,都走攏來觀看。是方才這夥飲酒的也來擠在一處。
此時萬生漸漸的舞出手段來了,但見那:光飛耀眼,神色搖空,劍助人威,人隨劍轉。慢一回,緊一回,彷彿似神龍出海;橫一架,直一架,依稀的猛虎奔林。耳根邊只聽得呼颼颼,如萬里風濤從天下;眼睛裡看見一閃一閃,如千條電影蓋地來。紛紛亂舞梨花,點點橫飄瑞雪。左盤右旋,一步一步緊一步,分明手掣金蛇;前開後合,去來去來複去來,端的身翻銀海。人撒手,瀑布飛泉,一片天衣無縫,猛回身,催雲急雨,千林紫霧消痕。真個豐城寶劍沖霄漢,飛入延津水底神。
那萬生舞罷了,輕輕放在匣裡,神色自若。那些看的人沒一個不喝采。雲生也大叫道:“神乎技矣!”萬生答道:“未能免俗,聊復爾爾。”
這些看完的人也都去了。偏是那方巾闊服同了兩個人的,站著不去,一眼註定這把寶劍,欲得討來看看,又不好開口。轉是萬生見得他意思,舉手與他拱一拱,道:“尊兄可是要看這把寶劍么?”這人道:“不敢。”萬生道:“要看何妨?”遂向匣中取出來,遞與他看。他就拿在手中,看了兩看,也不則聲,還了萬生,手也不拱,去了。雲生便道:“這個人分明是紈褲子弟,一定是目不識丁的。不然,怎么這等不韻?”萬生道:“不要睬他。小弟舞的渴了,與兄再飲一杯,何如?”雲生道:“小弟亦有此意。”忙叫松風擺列起來,直飲到傍晚方回。
你道那方巾闊服的是哪個?原來是洛陽縣有名的潑皮公子,姓白名賁,號無文,父親現任都憲。他專一使勢作威,姦淫不法。且喜腹無墨汁,目無隻字。那兩個幫閒,一個叫做符良星,一個叫做尤其顯。兩個在外招風生事,助紂為虐,衙門蠹役個個串通。那白公子自從看了劍回來,對尤其顯道:“老尤,那把劍真個好得緊,你可替我打聽,看是什么人家的,弄得到手方妙。”尤其顯道:“小人已打聽在肚裡。那一個做詩的,是已故云侍郎的乃郎;這個舞劍的,是萬教官之子,這把劍倒是那小云的,大爺要他也不難,明日拚得個名帖,拜他一拜,他少不得要來答拜。大爺留他便飯一頓,慢慢的待我去問他,肯賣不肯賣,大爺這樣威勢,況他又是已故窮鄉宦的兒子,自然一力奉承,不要說用價買他,或者竟送來也不可知。”公子道:“有理、有理。”
次日,叫小廝拿了名帖,就叫尤其顯陪去。這日雲生正在那裡揩抹這寶劍,忽見赤心手裡拿著帖子,氣喘喘的走來報道:“外面有個什么白公子來拜相公。”雲生叫松風一邊把劍收了,一邊接過帖子來看,上寫道:年家眷弟白賁拜雲生只得出來接見,已曉得是那日看舞劍的人。相見敘坐,那人問了姓名,雲生未及開談,先是尤其顯打一拱道:“此位是現任都憲白爺的大公子。久慕雲相公高才,今日特地拜望。”雲生道:“未獲識荊,何勞枉顧。”白公子說道:“正要慢慢請教,幸勿見外。”尤其顯道:“我們白大爺雖然富貴,倒是肯虛心的。記得前日看梅花時,雲相公做得好詩,大爺至今稱讚。”話猶未了,松風送上茶來。說些閒話,並不提起劍事。茶罷,即便告別。
雲生思想道:“他與吾從不認識,那一日看梅,又不曾交談,為何今日特來拜我?看他並無斯文氣象,想是個為名不為實的。”正在猜疑之際,恰好萬頎公走到,早已看見桌上帖兒,便問道:“雲兄幾時有這姓白的貴相知?”雲生道:“你道是誰?原來就是前日看劍的那人,卻是都憲白公的乃郎,小弟從不認識,不知為何特來望我。”正在這裡解說不出,萬生道:“畢竟是慕吾兄才學而來的了。”雲生道:“我看那人全無斯文氣象,怎好與他往來?”萬生道:“古云禮無不答,兄的意思無非不欲親近他威勢,然而他既先來,不去答他,是因噎而廢餐了,怎么使得?”雲生道:“所見有理。”
於是隔了兩日,也寫著一個年家單帖,叫松風跟去回拜。
且說那白公子正叫那尤其顯在門外舒頭探腦張望,一見雲生,連忙進報白公子。不等傳帖,早已整衣出迎。相見寒暄,不消說了。此時符良星見在坐,通了名姓,飲罷茶,雲生就要告別,白公子道:“難得雲兄賜顧,且請寬坐,還要請教。”尤、符兩個也說道:“白大爺最是好客,他志同道合的就是刎頸之交。今日是慕雲相公高才,特地虛心求教,雲相公怎么匆匆的要去?”雲生只得又坐下了。
不一時,只見裡面掇出餚饌來。雲生看見,堅意要別,怎當他三個人拖住,死也不放。白公子道:“相知便飯,何必這等作色,想是嫌小弟愚陋,不足與談的了。”雲生見他抵死相留,只得勉強坐下。遜謝幾句,然後坐席。只見那尤、符兩個滿口之乎者也,不是奉承白公子,就來假恭敬雲生。飲了數巡,符良星便問道:“那日小庾嶺梅花樹下舞劍這位必定貴相知了!”雲生答道:“正是敝相知。”符良星道:“一發舞得灑脫得緊,真正是一劍才人。”那老尤就介面道:“莫要說劍舞得好,只這把劍,洛陽縣也尋不出,就是白大爺這樣人家,怕也不能夠有。聞說倒是雲相公的,可是真么?”雲生道:“是家父手澤,是所珍愛的。”符良星道:“這樣寶劍,不知價值多少?”雲生見他兩個只管劍長劍短,早已會意,便正色道:“肯賣的一金也易,不肯賣的萬金也難,哪裡定得什么價錢?”說罷,立起身來就要告別。白公子見此話不投機,也不十分相留,送出門,一拱而別。
白公子轉來對兩個說道:“才聽小云口氣,不象個肯賣的,怎么處?”尤、符兩個本意要幫襯買他的,討公子之好,被雲生一句截住,一場掃興。尤其顯道:“我倒有一計在此,只要拼得二百金,便弄得到手。”白公子忙問道:“你有什么好計?”老尤道:“目下因四川峨嵋妖婦作亂,各府州縣嚴行保甲,只消趁此機會,動一張匿名狀子,說他窩藏主劍,與妖婦通謀;公子再叮囑縣官,衙門使些銀子,結果小云的性命,有何難哉?那時斬草除根,這寶劍怕不到手?”公子連稱:“好計!好計!”隨即捏寫一狀,拿出二百兩銀子,付與老尤,叫他快去行事。正是:此風頓起千層浪,迷霧俄遮萬里天。
老尤出來,對符良星道:“老符,你衙門慣熟,把這張狀子託一個人,與他一百兩銀子,要包成這件事。”這一百兩,我和你分。“符良星滿臉堆笑道:”妙不可言。既如此,快拿銀子來,我有一個相知,叫做利士圖,是衙門積蠹,去央他,自然妥當的。“老尤便把銀兌起來,交付了一百兩,其餘一百兩又分四十兩與他。老符道:”這二十兩呢?“尤其顯道:”且聽出或要雜項使用,難道又分出來不成?“老符道:”有理有理。“即便拿了銀子,去尋利士圖,與他說了這事。衙門裡人見了雪白的銀子,似蒼蠅見血,滿口應承,只說事成之後,要在公子面前幫襯幫襯。老符道:”這個自然,只是就要見功為妙。“各去行事不題。
且說雲生自從來拜之後,便與萬生說如此事,以為可笑。萬生道:”小弟打聽此人,原是一個刻薄子弟,此後還要提防他幾分。“雲生深以為然。
萬生是個有心的人,時時代雲生打聽。一日從縣前走過,只見背後一人叫道:”萬表弟,這幾時怎不到愚表兄家裡走走?“萬生回頭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利士圖。原來兩個是姑表親,利士圖為人不端,所以不大往來。這日偶然相會,只得敘了幾句久別的話。一定要留萬生到家,萬生被他強不過,只得隨他到了家中。忙叫小廝沽酒買菜。不一時安排齊整,兩個對酌,萬生問道表兄向來生意好么?”士圖道:“承表弟垂問,能托賴洪福,粗足度日,只是財來財去,一向不濟,今日有一樁事,倒也有些滋味,只是害了一個好人。”萬生便問何等樣人並何等樣事,士圖哪裡肯說,被萬生盤問不過,只得做個啞謎,道:“為頭的都是鄉宦子弟,一個是父親現任憲司,一個是故宦的兒子,聞他是個窮秀才,為一件沒要緊東西,把潑天大事要他承當,只怕這個窮秀才這兩日在那裡頭痛哩!”萬生一聞此言,明知是白公子陷害雲生,便道:“表弟方才約一朋友說話,這時候在那裡等了。”堅意要別。
出得門,急忙到雲生家裡。雲生見萬生走來,舉止失常,忙問道:“萬兄今日為何這等慌張?”萬生道:“雲兄,不好了,你的禍事到了!”雲生也吃一驚,道:“小弟因守□羹,閉門久矣,有何禍事?”萬生便把撞見利士圖,所說的話述了一遍。此時赤心,松風都聽見了,無不駭愕。轉是雲生道:“小弟暗室無虧,衾影不愧,縱有青蠅,恐難玷無瑕之璧。惟道捕風捉影可以屈陷平人頭上,此公豈無報應!”萬生道:“兄所言未為不是。但此人爪牙頗多,更兼炎炎之勢,誰不逢迎?欲加兄罪,何患無辭?弟為兄計,莫若更姓改名,遊學他方,令先尊門生故吏,未嘗乏人,偶或邀天之幸,獲拔泥途,則大屈必成大伸。你若執意遲疑,禍患臨身,噬臍何及?還要三思。”
雲生尚猶豫不決,到是赤心含淚道:“先老爺棄世之後,只有相公一點骨血,倘或遭人陷害,先老爺、先太夫人也不能瞑目了。萬相公所言句句有理,只當遊學他方,異日東歸故鄉,出這口氣,未為不可。相公不要執迷。”雲生被他兩個說得厲害,也著了急,道:“非是小弟執迷,只是拋離先人墳墓,於心未忍。”萬生道:“事已急迫,須從權為妙。”赤心道:“先老爺墳墓老奴自會看管,不要相公掛心。今日速辦行裝,省得臨時不及。”
萬生連忙叫赤心備辦行裝,自己往家中收入幾兩銀子,送與雲生。雲生就將劍匣遞與萬生道:“這劍原是英雄一物,豈肯為惡人點汙?今送與兄,聊表一時分袂之情。”言罷,嗚嗚哭將起來。萬生也不覺淚如雨下,道:“行不宜遲,倘被奸人得知,忽生不測。”雲生只得拜別父靈,又與萬生拜別,吩咐了赤心幾句。赤心也叮嚀了雲生路上風霜保重話,並他日榮歸故里之情。松風背了行李,主僕二人一齊出門。此一去,有分教:山頭日月,樓上生風。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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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榻懸香積誰憐遷客是仙人詩和齊紈不惜改妝尋吉士
詞曰:一味胡謅,髭鬚捻盡,那管調乖韻謬。洛陽有客實多能,始通道無鹽貌醜。詩思如流,丹青遠擅,雲水成文非偶。何緣紈扇兩憐才,默默地心知對手。
右調《鵲橋仙》
話說利士圖將銀五十兩送與洛陽知縣,說此事必要鍛鍊成獄。那縣官姓莊名佩,受了白公子囑託,即便籤了朱票,著兩個捕人去拿雲生。
到了門時,打進去,早已空空如也。遂著落四鄰,就叫赤心老僕,問他相公那裡去了,他道:“我相公不做什么不法的勾當,問他怎的?”那捕人道:“還要嘴硬!你家相公現今交通蜀寇,有人出首,縣裡大爺著我們來拿他。”赤心道:“皇天有眼,哪一個天殺的誣害好人,我家相公久已在外遊學。”捕人問道:“往哪裡遊學?”赤心道:“兩隻腳生在他肚底下,怎知他天南地北去了。”
那捕人把赤心帶到縣裡來回話。莊佩審問一番,赤心裝聾作啞,胡亂答了幾句。見他年紀已老,不好十分難為,只得吩咐收監。差人回覆白公子,白公子又要把萬生出氣。誰知萬生別了雲生,也向他州外府去了。白無文空費一百兩頭,一些事不曾做得。尤、符二人不敢再幫白賁,連這赤心也慢慢的放了。
再說雲生同松風出了城,一頭走一頭想道:出便出門,還是走往那裡去好?思量天下文風莫如浙江,而江南尤為人文淵藪,不若到彼,再作去處。遂一路過江而來,到了金陵。心裡想道:吾聞姑蘇乃人煙輻轄之地,且山水佳勝不下洛陽,況當初梅福也曾避跡吳門。萬兄曾教我更姓改名,我這禍從看梅起的,就叫做梅再福吧。就叫松風以後只稱梅相公,籌計已定,搭船竟到蘇州,船從虎丘山過,還了船錢,上了岸。
這時節已日落西山,月升東嶺,主僕二人慾尋旅店歇宿,怎奈路生不熟。只見山腳下人家窗上映出火光,裡面如有吟哦之聲。雲生對松風道:“只得要往這人家去借宿了,明日再處。”松風依言去敲那人家門,只見裡面一人開門出來,雲生看那人:禿了頭,赤著腳,一部落腮鬍,身上穿一領不白不黑的單海青。雲生忙拱手道:“晚間不該驚動老丈的,因小弟客遊貴府,今晚沒處借宿,敢求指路,不知此間可有旅店么?”那人見雲生青年美貌,言詞和雅,知是斯文一脈,忙答道:“這裡近山鄉墅,沒有旅店,只是臺兄遠來,沒處歇息,小弟敝館雖陋,將就可以容足。不識尊意若何?”雲生拱手謝道:“若得老丈見留,真是感出望外了。”
那人連忙引雲生進門,相見過,那人到臥房中叫道:“有客在此,狗兒快些起來燒些晚飯。”只見床上爬起一個孩子,口中嚷道:“正要睡睡,只管亂叫。”那人又吩咐幾句,只得起來煮飯,松風就去燒火。那人方才出來陪雲生坐。雲生見那人書案上擺下一本《註釋千家詩》,四下裡擺下幾隻破檯凳,便曉得他是個處館先生了,便問道:“尊姓大名?”那人答道:“在下秋人趨,向來某某老先生家,與在下相知,因兩年俱已棄世,無處安身;更兼賤內已亡,豚兒年幼,沒奈何,只得教幾個蒙童度日。論起在下,也會吹彈歌唱,就是四句頭律詩,八句頭絕句,也將就湊得來。怎奈時運不對,這些鄉人不曉得敬重斯文,真正是對牛而彈琴者也。”雲生聽他說話假作在行,曉得是吃白食一流人物了,便道:“如此多才多藝,可惜大繩小用了。”秋人趨道:“請問相公高姓大名?”雲生便把所改的姓名對他說了。
這邊說話未完,那邊飯已煮熟,和盤托出。此時四月中旬,醋炒芥辣一碗,白酒一壺,忙來相陪,便道:“其實不是請相公的,因天色晚了,沒處買物,幸虧今早頑徒送來的芥辣,聊當生萏待賢之意。況且菜重芥姜,料相公決不是一齊不取諸人的了。”雲生忍住笑,只得致謝幾聲。飯畢,就叫兒子背了兩捆稻草鋪在地上,松風將被褥鋪起,人趨道:“相公行路辛苦,早些困而知之吧!”雲生謝了他,他也進去竟睡了,各自安息。
那雲生心中有事,輾轉反側,再睡不著。因想道:“我如今一身作客,四海無家,雖則遨遊至此,身邊盤費有限,倘或用盡將如之何?必得一個資身之策,一則使衣食無虞,二則使讀書有地。倘僥倖得了功名,則婚姻之事慢慢訪求便了。”越思量越睡不著,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計道:“我的書畫雖不稱為超凡入聖,卻也頗可看得過的。吾看秋人趨雖文理欠通,做人倒有雅緻,莫若明早央他此間借個書畫之所,暫作資生之計。況姑蘇山水佳勝,遊人不少,或可藉此以物色知己,邂逅舊遊,效那君平賣卜的故事,夜間焚膏苦讀,閒來覽勝探奇,有何不可?”籌計已定,到才睡去。
不覺已是天明。起來,秋人趨早來問候。雲生道:“偶爾相逢,蒙老丈這等用情,叫小弟如何報答?”人趨道:“只是怠慢,何足介意。昨晚匆匆,不及問得梅相公貴處那裡,不知敝所有何貴相知,望乞明示,以便在下好來問候。”雲生道:“小弟河南洛陽縣人氏,慕貴處人文佳麗,山水幽奇,故此跋涉而來。先人雖曾薄宦,因小弟幼年早孤,縱有相知,未皇認識,正要浼老丈尋個清幽棲息之所,小居於此。常常晤對,不識可否?”人趨忙答道:“原來是一位公子,小弟失瞻得罪了。清幽之所,此間倒也不乏,但不知相公作何勾當,仍望明示,以便在下好去尋覓。”雲生道:“小弟略知書畫,意欲即藉此為遨遊資斧,解為延訪相知之策,得遂鄙懷,圖報有日。”人趨道:“原來相公有此妙技!美好求善賈而沽之也,豈可韞匱而藏之乎?在下吃了飯,即便出去一覓。”雲生叫松風稱了幾錢銀子,送與他作支援,人趨半推半就的接了,與雲生同吃了飯,忙忙出去了。
雲生獨坐無聊,看見他案上有幾本亂書,因隨手去取一本來看。只見面上寫著:《皮裡詩稿》,雲生就曉得是他所做的詩了,只是解說不出“皮裡”二字之義,仔細思量,便會意著了:畢竟是看見褚季野“皮裡春秋”一句話,故此就取了這號,以押那“秋”字意思耳,不覺笑將起來。再揭他的詩來一看,只見第一首題目是:清明前新柳詩,上寫:清明時節百花香,一帶沿河種柳楊。
軟枝風弄常憂折,新葉鴉棲盡飽嘗。
攀來真可鞭牛背,拽去猶堪繫馬韁。
家家祭掃將來近,亂插墳明與冢傍。
雲生暗想道:“這樣笑話兒倒可以醫閒醒倦。”後面看去,無非物以類聚,不是馬鳴,便是驢叫了。
正看得有趣,那人趨已回來。雲生即忙掩過,問道:“煩勞了,可曾覓得否?”人趨道:“小弟與相公雖只乍交,受人之託,必當終人之事。此去裡許,有一小庵,倒也幽雅,有臥房,有廚灶,外邊又有店面,正好作書畫之所,租價甚廉。”雲生道:“老丈作是當行,不消說是妙的。但不知可有僧人住否?”人趨搖手道:“沒有沒有。裡面自有絕大的寺院,這庵不過是借遊客安寓的,小弟便把相公高才絕技與那住持說了。那住持向與小弟有一面,他說道:‘秋相公指引來的,必然不差。’故此一口應承。相公可就去那。”
雲生依言即便隨了人趨迤邐而行,不一時到了。雲生抬頭一看,門桁上有一扁曰:棲雲庵。雲生心中大喜,道:“事有湊巧,庵名與吾姓相同,這是預定的數了。”進去看時,果然幽雅精潔,並無佛像,諸般器皿畢備。人趨安慰一番而別。雲生即命松風買了些要用的東西,不一時便把書畫的店開起來。壁間粘起一聯雲:坐對好山開光景,門無俗士壯詩懷且喜那雲生書法遒勁,畫更傳神,所以不多幾時遠近聞名,只是醉翁之意原不在酒,雲生看得淡然,全無書畫家一點邀名射利的俗套。暇時即便埋頭居志。松風但供掃地焚香,烹茶洗墨。閒時即去釣魚,倒也快活。人趨時常到庵,做幾首歪詩請教雲生。雲生感他殷殷之意,替他筆削改竄,雖不能脫胎換骨,比那新柳詩已不同了。雲生也時常到他館中,就把自己的詩稿借他為指南車,兩人遂漸相知不提。
且說那總兵文斌,表字武兼,原是文信公後裔。少年曾向志詩書,只因功名蹭蹬,棄文就武,謀略勇敢,所向有功,故就超遷總兵之職。夫人莫氏早已去世,竟無子嗣,所生一女,名叫若霞,總戎自從侍郎疏救回家,便不住在城中,徙居虎丘別墅。構一所潔淨房屋,中有一樓,取名避賢樓,朝夕與若霞小姐談論古今,不與一毫外事。且喜若霞小姐才驅道韞,姿勝毛嬙,喜好的是裁詩染翰,吟月哦風,把一個避賢樓四壁粘滿詞翰詩箋,卻將總戎的圖書記龜鈴印上面。若計他詠絮才情、辨訟智慧,是一個佳人中才子;又天生貞靜幽閒,閱見古來文人才士,無不羨慕,所以憐才一念,平生至切,竟是一個佳人中君子;且寸許柔腸,偏多理智,隨你意想不到,一經巧算,竟有鬼神不測之機,又是個佳人中智士;至於舍經從權,而權不離經,以正為奇,而奇不失正,更是佳人中一個英雄。所以總戎雖有伯道之嗟,幸有中郎之慶,愛之如掌上珠玉,立志要擇一個郄家快婿。總戎一來是個廢宦,二來避居虎丘,那些富家子弟落得不來混擾。那小姐身旁侍女名曰紅萼,善調鸚鵡,亦解簪花。又有一個乳母何嫗伏侍。總戎志存淡泊,不蓄僕從,只有奶公何老官朝夕跟隨。唯其斂勢潛蹤,所以無人來往。
且說何老官有個孩兒一郎,年尚數齡,也在秋人趨館中唸書。這時交五月中,天氣漸熱。一郎見這些學生都有扇子,歸家也與何嫗要扇子啼哭。何嫗沒奈何,叫他揩乾淚痕:“跟我進去與小姐討一把。”此時小姐正在避賢樓上學字,乳母領了一郎一徑上樓,小姐便問一郎怎么不讀書,來此則甚。乳母便笑說道:“這短命的看見別人有扇子用,回來定要我的,一時沒有,只管啼哭,因此來問小姐,可有用過舊扇,討一把兒。”小姐便隨手拿一把與他。一郎道:“我不要這舊金扇,要一把有字的白扇子。”小姐笑道:“此小孩子曉得什么,也要有字扇子。”便在扇匣中揀一柄白的,趁此時學字,便將自己《曉起聽鶯詩》寫在上面,付與一郎道:“有人問你,不可說是我寫的。”一郎笑嘻嘻的點頭,跑到學中。
那雲生正在館中與秋人趨談話,停了一會,人趨往裡面去了。一郎便伸手扯雲生衣服,道:“梅相公,你看我扇子上的詩寫得好么?”雲生初然還認是人趨寫的,仔細一看,只見那筆力秀媚,體格停勻,早已吃了一驚,及至念起詩來,不覺拍案大叫道:“仙筆也!仙才也!天地間有這等才韻,我梅再福甘拜下風矣!”秋人趨聽得了,忙走出來接看,雖不識十分滋味,卻見字兒寫得端楷,也混讚了幾句,忙問一郎這是那個寫的,一郎搗兒道:“不知誰人掉在路旁,我方才走來抬得的。”兩人信以為然,遂不復問。雲生道:“我在此多時,不曾遇著個有才的人,不意無心中獲此仙筆。可惜姓字不留,無從訪問。若有蹤跡可尋,我就走遍天涯,也要尋他出來,與之握手談心了。”你道這首詩怎么樣好,雲生這等讚歎,原來那扇上寫的是:雞塞迢迢夢正迷,好音忽送小窗西。
飛來不啄花間露,偏向愁人宛轉啼。
雲生唸了又念,人趨道:“梅相公為何迂闊?如此鍾情愛慕,何不也和一道,寫在上面,做個楚漢爭鋒,何如?”雲生道:“只怕做出來時,珠玉在前,自慚形穢耳。也罷,既是秋兄這等說,只得要效顰了。”即援筆寫出一首在那一面。人趨吟哦一遍,不免贊好幾聲。
雲生別了人趨回庵,早見一個人坐在那裡等候。見了雲生忙問道:“尊相何處流連?小子等得好不耐煩。粗扇數柄,乞求大筆。”雲生便問他來歷姓名,那人道:“小子水有源,江西吉水縣人,因有賤業到此,聞得相公大才,求做幾首好詩,寫在扇上。小子有個侄兒,名喚伊人,年未及冠,才調驚人,江西一省頗頗著名。他也自負才高,未免輕世傲物。常說不但江西無才,便道天下怕沒有個對手,如有與他並驅中原,不惜輸心服氣。因此叫小子在外蒐羅當今的有名詩畫。前日也曾重價買些與他,誰想他眼也不入,倒埋怨我枉費錢鈔,買了糊窗覆甕的東西。今見相公青年多技,遠近著名,必然可與相敵。望乞寫幾首絕妙詩詞,待小子帶回,折服舍侄的傲氣,使我心也快活一常”雲生暗想道:“此人既口出大言,必有抱負,我便用心做幾首,有何不可?”便一口應承,約定日期來齲再說那一郎拿了扇子回去,一徑跑到小姐那裡來。小姐便問道:“一郎,今日可有人看見扇子么?”一郎介面便回道:“有一個梅相公看了扇子,只管拍那桌子,叫道:好,他後面也寫了些字,小姐你看看,可好么?”小姐接來一看,只見鐵畫銀鉤,煙飛雲湧,上面寫道:臥綠穿紅似醉迷,嬌聲東囀複流西。
可知衣錦心應錦,繡口今朝讓爾啼。
小姐唸完,私心驚駭道:“何物書生,有此風情雅緻。看他詩中之意明明稱賞,而又自屈,但不知何等品第,是那裡人氏。”忙問道:“他是何等樣人?與你先生相知。”一郎道:“他是遠處人,不知什么緣故,搬在棲雲庵,開書畫店哩!”小姐又問道:“你看見還是後生,還是老人家呢?”一郎道:“他是一個後生相公,與小姐面兒一般樣標緻的哩!”說罷,來討扇子。小姐道:“他寫得不好,換一把與你吧!”一郎便笑嘻嘻接了去。小姐仔細看那詩,想道:“我看此詩丰神淡遠,態度橫生,定非俗士,為何墮入塵俗中?或是遁跡埋名的人也不可知。”將詩只管沉吟,遂起憐才之念,便要思量計策,去見他一面。
不覺時逢七夕,文總戎被虎丘寺僧請去。小姐便叫何嫗進來,說道:“我今日要去望一位朋友,要你裝個家人作伴,千萬不要相辭。”乳孃笑道:“小姐痴話了,深閨繡閣,又不是男子,有什么朋友!”連紅萼也掩口笑起來。小姐即便把扇上和詩之事說與他,道:“我自從看了詩後,憐才之念忽忽於心,聞這人是個少年秀士,我一向要會他一面,幸得今日老爺不在。不免將衣服頭巾穿戴起來,扮作秀才模樣;你便穿戴了何老官衣帽,權為老僕,同去望他。倘是塵俗之士,一拱而別;如果是真正才子,我便與他訂為兄弟,日後就有託了。你也快去妝扮起來,包你沒有破綻。”何嫗笑了又笑,道:“小姐當真要去,我也難以阻擋。沒奈何,只得把老奴衣帽穿戴好了。”小姐早已打扮得齊齊整整,問紅萼道:“你看我兩個像也不像?”紅萼道:“乳孃雜在管家中倒也不差,只是小姐雜於這些歪秀才中,卻是千中選一。”三個說說笑笑,小姐對乳孃道:“你只稱我做石相公吧!”寫了名帖,兩個悄悄的從後門面出,一路同去。
早到了棲雲庵,何嫗早把名帖遞進,松風接來與雲生一看,只見上面寫道:眷弟石霞文拜雲生忙忙整衣,接了進去。見畢,雲生看那若霞,如出水芙蓉,亭亭獨立。若霞看那雲生,似臨風玉樹,矯矯出群。瞻顧之間已知必定多才了。先是若霞問道:“久慕梅兄大名,未獲識韓,今瞻芝宇,大慰飢渴。敢問臺號?”雲生道:“小弟襪線短材,敢勞仁兄枉駕,賤宇再福。請教石兄大號。”若霞道:“賤字葭雯。”說罷,松風獻上茶來。茶罷,若霞道:“小弟今日一來拜候,二來因敝友葭文若,有祖扇兩柄,要煩大筆,又道是今日七夕佳期,聞梅兄詩詞雙妙,敢斗膽請教大方。”雲生道:“不才鄙句,但恐遺笑臺兄。奈何,奈何。”即命松風磨起墨來,那邊何嫗早已把扇放在桌子。雲生不假思索,一揮而就,雙手遞過,道:“草草塞責,早希郢政。”若霞見其敏捷,光已驚奇;再仔細看時,恰是那《鵲橋仙》調二首,念道:梧桐一葉,涼風微發,為探鵲橋訊息。
經年才得一相逢,不做美,數聲促織。隔河咫尺,迢遙千里,一日三秋思憶,明朝依舊各西東,怕添上眉頭秋色。其一 經年相別,一宵才晤,誰說為云為雨。涼風淡月恰逢秋,何必起,悲秋情緒。良緣不偶,佳期常隔,何必雙雙牛女。佳人才子各天涯,料今夕淒涼無數。其二 若霞看完,嘖嘖稱之不置,道:“小弟性耽詩賦,不過信筆塗鴉,怎如梅兄思入雲成,筆生風下。小弟當朝夕頂戴瑤章以為模楷矣!”雲生大喜道:“石兄既善詩詞,必須也要請教。拙作即作碔砆,以引荊山之璞。”若霞道:“小巫見大巫,氣已久索,還敢布鼓雷門以致撫堂胡盧也。”雲生只是不住催促,若霞道:“小弟家父在船等候,兄畢竟要小弟獻醜,只得把一舊作應命了。”雲生只要看他筆氣,那裡管什么新舊,便道:“最妙。”若霞便輕舒蠶繭,慢展兔毫,就把《曉起聽鶯》這首絕句寫出來,遞與雲生。雲生大驚道:“小弟曾經扇頭看過,原來就是臺兄佳章,小弟多多得罪才人了。”說罷,連忙重新施禮,道:“如此仙才,而小弟魚目混珠,深可愧赧。今日邂逅之遇,誠非偶然,待小弟北面負芨,朝夕請益,不識臺兄允否?”若霞道:“梅兄舍蘇合而羨蛣蜣,使小弟顏厚十重鈦甲矣!既蒙相愛,敢締範、張之誼何如?”雲生大喜,道:“承兄不棄朽材,俯垂青眼,真正是萬幸的事了。”兩人遂拜盟為兄弟,若霞便要辭別,雲生道:“今既為異姓骨肉,敢留作平原之遊,何如?”若霞道:“恐老父在舟久等,就此告別。”雲生問:“尊舟何處?好便明日拜望尊公。”若霞道:“不煩掛念,明日當同老父造寓盡歡可也。”雲生信以為然,就不相強,遂依依而別。正是:自古才高人罕知,憐情誰復似蛾眉。
從茲雲樹瀟湘隔,兩地空勞明月思。
到了明日,雲生等候多時,竟不見到。忙叫松風各處尋訪,杳無蹤跡。又不曾問得籍貫,心中怏怏不已。此一會,有分教:未坦東床,先登東閣;甫逢西子,只泛西湖。
要知後事,且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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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奇女子因奇夢得遇奇緣傲書生逢傲才全消傲骨
詞雲:向道蛾眉能耗世,一笑傾城,禍水真難制。況加虎翼助他威,移山撼嶽成何事。惟有才人能屈志,拜倒轅門,恨少雙飛翼。凝眸遙望受降城,從今不敢稱才士。
右調《蝶戀花》
話說四川峨嵋山妖婦僭稱峨嵋大王,本姓雷氏,年二十歲,有萬夫不當之勇,使一口渾鐵降魔杵,手下有數十員驍將,那些嘍羅約有數萬。朝廷連年征討,屢次損兵折將,勢頭比前越發猖狂,四方智謀勇力亡命之人都去依他。他嫌峨嵋山狹小,屯紮人馬不下,遂漸殺過成都府、灌縣來。那灌縣有座青城山,連峰接岫,千里不絕,就名此山為第五洞天。又有七十二小洞,應七十二候;又有八大洞,按著八節。他佔住此山,一發根深蒂固,把七十二小洞就分撥七十二個有些本領的為洞主,那八大洞,有八員驍將守把。且又號令嚴明,紀律整肅,官軍望風而靡,哪個敢來惹他?因此便蠶食諸縣,時時出來驚擾,不消說了。
卻是那峨嵋大王,年已及期,頗存擇配之念,只見帳外將領都不是他對手,不屑屈身。忽然一夜睡在帳中,夢見一個虎面將軍與他對敵,看看抵敵不過,那八員將佐都來相助,方把虎面將軍擒下。八員將稟道:“砍了罷!”正待殺他,只見一陣烏雲漫山塞野而來,雲下又有滾滾大水,洶湧掩至。那虎面將軍把劍一揮,雲水俱退。正在驚慌之際,忽聽得外面傳鼓之聲,醒來卻是一夢,哪裡曉得夢中吉凶。
天色已明,忙傳令點起三千人馬,今日親要下山巡哨。登時聚集將領,八員將俱要跟隨,其餘不許擅離山塞。你道他怎樣結束,但見:頭上帶一頂玲瓏束髮珠嵌紫金冠,冠側插兩根半紅半綠雉雞毛;身上披一領鮮麗護體蛤縫皂貂裘,裘外加一重似銀似鐵魚麟鎧;腳下穿一雙小小鹿皮靴。座下騎一匹大大龍駒馬,左邊帶一張堅硬寶雕弓,右邊插幾枝□眼狼牙箭;手中使一根渾鐵降魔杵,背後領三千如虎殺人兵。一時性起,人人怕見母夜叉;頃刻怒平,個個喜看生菩薩。正是:饒君縱有無情劍,不敢迷魂陣裡遊。
他領兵馬下山巡哨不提。且說那萬頎公自從出門之後,身邊單帶雲生所贈之劍,一路傲遊。聞說峨嵋大王英雄無比,即想道:“何物妖魔橫行如此,我不若到那裡去遊玩一番,便好察其動靜,倘或可以乘機立功,倒是個出頭的機會。”籌計已定,即便忙忙過了福建,到了廣東,不幾時方到了四川。逢人便問峨嵋訊息,無一個不聲揚威勢,且曉得他遷了青城山,即便一路訪來。
到了青城山下,不期那日恰好遇著他巡哨,不提防被那八員將一擁至前,措手不及,被他拿去,獻與峨嵋大王。峨嵋大王見萬生人才俊偉,志氣軒昂,早已留心。左右喝聲:“跪了!”萬生罵道:“我堂堂男子,怎肯跪!你這賊婦,我因不曾提防,誤遭羅網。假使我與你見個高下,只怕你這夥鼠賊,不足當我寶劍一餐耳!”八員將都要上前殺那萬生,雷氏止住道:“你這狂夫,有多大本領,敢如此誇口?我今放了,與你見個高下,只怕少不得死在我手中,難道怕你飛上天去不成?這叫做死而無怨!”那八員將齊道:“大王所見不差。”登時放了綁,還了他劍,先差一員將與他戰,不上三合,那將敗走。又換一員來,也是如此。連換八員,一個也抵敵不祝峨嵋大王大怒,道:“我用兵幾年,並無對手,豈料今日遭你這廝,挫我銳氣,你敢與我峨嵋大王戰三合么?”萬生道:“你們不過是烏合之眾,都是那些懶兵情卒長成你的志氣。經我萬爺爺的手段,可惜你半世虛名,一朝掃地耳!”兩個就在山腳下大戰起來。戰了五十餘合,不分勝負。那八員將看看要來助戰,雷氏見他本事高強,忽然憶起夜間之夢,便道:“且住!我的本事你也曉得,你的本事我也盡知。我有一言對你說:你孤身無助,我人馬眾多,自然不敵,可惜你這條性命輕輕斷送,莫若到我寨中,同享歡樂。我本女流,原無大志,手下將士,才力有限,情願讓這把交椅與你坐,你今意下何如?”萬生道:“大丈夫要死便死,怎肯陷身不義!”雷氏道:“人誰不死,只要死得有名。你今日就死在此,誰稱你的忠?又誰敬你的義?還是朝廷封贈?還是名著將來?與其徒死無益,莫若全生有待,須要三思。”萬生心下想道:“看他雖是女子,倒也智勇兼全,說來甚是有理,今日死得無名,日後誰人曉得?承他這般殷勤,莫若暫時棲身,強似東西落魄。”便道:“要我入夥,這也何難。只是曰下權奸當路,故致如此。倘異日天恩下頒,須要隨我投順,方依你言。”雷氏道:“這個依得。”彼此俱各收了兵器,嘍羅牽上馬來,萬生騎了一同上山。
八員將心中雖然不服,看見主帥有心,萬生又有本事,沒奈何,只得同了七十二洞頭,都來參見。雷氏遂將夢中之事說明,就稱萬生為虎面大王。八員將就與雷氏為媒,招贅萬生。萬生此時已在毅中,只得勉強應命。重新號令三六九演武堂操練人馬,把一坐青城山變作梁山伯一般,自此愈加興旺。萬生號令不許擄掠農民,專要殺那貪官汙吏。因此,百姓比前倒覺安寧了些。直待雲、水二生招安才平靜,此是後話不題。正是:草莽英雄偏有眼,更於巾幗見鬚眉。
且說那江西吉安府吉水縣有一個積祖富貴人家子孫,姓水名湄,表字伊人,他父母雙亡,年方一十八歲。那水氏累代簪纓,家資鉅萬。伊人十二歲上進學,已走了兩科,因他才調太高,做的文章太奇,所以常落孫山之外。他倒也不在心上,單單怨恨天地間沒有第二個才子,只生得我水伊人一個,時常一陣大哭起來,驚得這些家人僕婦都來慰問。你道他哭什么,他道:“四海之大,九州之廣,為何不再生一個才人,做個對手,可為痛哭流涕耳?”因此揮金如土,最好交遊,但有一才一技的人,就相留款待,他說:“千羊之皮雖可成裘,究竟不如一時之腋,但恨日前無肘腋,故聊集羊皮以慰寂寥之況。”聞說那裡有個詩人,他近便駕車,遠即舉棹,急圖會面。及至一見,則又大笑而還。人人道他是狂是傲,伊人撫掌道:“非我狂也,乃人讓我不得不狂;非我傲也,乃人使我不得不傲。我若不狂,更有誰人敢狂?我若不傲,更有誰人敢傲?天下無才,故見有才者,反以為狂;小有才者,及見大才,竟說是傲。如果以才遇才,我狂亦不狂,傲亦不做矣!然傲正是才人本色,狂乃才人雅趣。人人道我是狂是傲,我正嘆天下沒人敢狂敢傲也!”從此不以功名為念,終日飲酒賦詩,以解胸中抑鬱牢騷、感慨不平之氣。年雖弱冠,未絆紅絲。若論他貌比潘安,才同子建,富擬石崇,豈沒有人家來說親?只因伊人立意必要那有才有色又有情的佳人方肯藍田納璧,所以這些說婚的不敢輕易上門。就有人打聽得張門、李宅有個小姐虛神捏鬼,說是真正佳人,那伊人大笑道:“你道怎樣的叫做佳人?大凡佳人必配才子,才子既是難逢,佳人豈復易得?才子不可無佳人之貌,佳人不可無才子之才,有才子佳人之才與貌矣,又不可無佳人才子之情,合攏來方可謂之真正才子、真正佳人。譬如聖人必居凡山,成佛必是如來,作祖必須達摩,登峰造極,然後足為一世良緣、千秋佳話,此乃天地之瑞氣、人物之鐘靈。古往今來,屈指數起,有得幾個;你道是易得不易得,逢不難逢。最可恨的,才寫得出幾句爛時文、做得出幾句打油歌、講得出幾句糟粕書,他便傲然自得,略無忌憚,而以才子自居。那些昏眼庸夫,自己腹中不足空空無物,便是滿滿的填著一腔真糞,鬨然都稱為才子,不惟把才子名色壞了,卻把那真正的才子面目反如茫茫大水,沓不可見。我水相公所以常常痛哭,也自為此。若那些閨閣中的女子,施朱抹粉,系綠穿紅,做出許多妖嬈的模樣,露出那些嫋娜的行藏,裝出無數冶容的腔調,目能辨字,手可塗鴉,比那些濃眉巨目、粗手肥腳的村姑田婦自然比善於此,偏是這些輕浮子弟、蠢欲愚夫餓眼一看,便把燕石視為至寶,輕浮的都目之為佳人,不惟將那佳人名色壞了,連這佳人的真面目也如海底撈針,無從尋覓。所以我水相公不輕擇配,情願終身不娶,正為此耳!怎肯把佳人二字輕輕擲送,以負那真正佳人,使天下真正才子笑耳!你何必妄談妍好,來騙我水相公么?”只這一番話說得那人啞口無言而退。自此沒有一人來說起姻事。
他有個人叔水有源,時常在外經商,每到出去日子,即便叮一至囑,要他留心打聽,凡遇當今才子的詩文詞賦,蒐羅到家,償還重價。那水有源這種買賣倒有幾分利息,所以每到一處,即訪問有名詩話,買了帶歸與伊人。他從沒有中意的,不是說要他糊紙窗,便是說將他覆酒甕。又笑道:“不是老叔眼力不濟、胸中平常,只恨天下無才子耳!”水有源經了幾番埋怨,心裡也覺冷了好些。那伊人偏又作怪,若是沒有買得,歸家便又十分哀懇,下禮賠情。有源又覺過意不去,只得依舊受他埋怨。這一時適值在蘇買貨,聽得虎丘山有個姓梅的,做得好詩,便買了扇子來求雲生寫盡,先把那伊人的小影向雲生面前描畫一番,要求雲生用心做那出色的詩詞,壓服伊人。雲生得了這話,竟做嘔出心肝的妙句、敲金戛玉的母音,好象樹了旗幟要與大將對壘的一般,詩中也帶些牢騷不平、眼空一世、獨佔才名的意思。
不過兩日,有源來討扇子,雲生說道:“老丈回去對令侄說,向來傍若無人,平視儕俗,今番可以拜倒轅門、獻納降書矣!”有源道:“若得如此,在下也好出向來許多埋怨的惡氣。”雲生道:“只怕令侄有才之名,無才之實耳!假使真正有才,這番必然把老丈做個功臣,只是一件:我的詩雖看得過,倘或令侄又高出於我,這也不可不慮。”水老道:“這又怎么樣講?”雲生道:“我有一個妙計,你回去時,把這詩不要就說是我做的,只說蘇州有一個才子,四方求教者甚多,我恐是個虛名,又受你的埋怨,不去求他。令侄見你這樣說,必然十分羨慕,必竟要你再來;你然後又說在虎丘山書畫寓中求那人做得幾首詩在此,送與你看。他道是書畫店的,自然不以為意,倘看了頓然屈服,不消說了;倘視為平平,不表稱賞,老丈下次來,晚小弟再做幾首,畢竟要他心服才罷。”說完,有源大喜,即向腰間探取銀子,表謝雲生。雲生大笑道:“我的詩原為令侄而作,是與凡人不同,若以俗情相待,便輕視小弟了,使小弟也輕視令侄了。若得令侄一番鑑賞,勝似錫我百朋。”有源聽了這些說話,只得收回,笑欣欣別過雲生。
過了幾時,方到家中。水伊人即忙便問此番訊息,有源便將雲生教道他的話一一述與他聽,伊人果然頓足道:“叔叔作事這等顛倒!前日沒才的偏胡亂收回,汙我雙目;今番既遇真才,自然該求他些詩文回來,以慰我渴慕的心腸。反說怕我埋怨,豈不可笑?侄兒於今如此坎坷,要見一個才子的影兒,竟不能夠。”說罷,竟大哭起來。有源道:“且慢哭,我在虎丘經過,有個人在那裡開書畫店,頗有詩名,我便求得幾首新詩送與侄兒看看。”就向匣中取出來遞與水生。水生也不來接詩,反轉哭為笑,道:“可見叔叔一發是個鈍貨了!那書畫店中不過是些邀名射利的俗子,抄襲幾句舊詩,寫幾幅山不成山、水不成水的畫,賺那些不識字的盲夫幾貫錢鈔,哪裡恁么有名?真正與痴人說夢矣!”有源道:“侄兒休要小覷了他。那人寫完詩時,就對我說:不要把我這詩看輕了,隨你天下有名才子、傲然自恃者,見了我詩,自然拜倒轅門,獻納降書,可惜天下沒有才子,不能鑑識耳。他是這等說,難道是浪向人前誇六口么?”說罷,又將扇子遞過來,道:“你且看一看,或者無心插柳反成蔭,也未可知。”水生強他不過,只得接在手中道:“要我看不打緊,少不得又要供我笑具耳!”且展開一看,只見:龍飛鳳舞鐘王字,玉潤珠圓李杜詩,向道高才無處覓,不期今日慰相思。
水生不看猶可,一看不覺大驚,狂叫道:“不料天地間原有這等才子!我水湄何量之不廣也!叔叔請上,受侄兒幾拜。”有源笑得眼睛沒縫,說:“賢侄何前倨而後恭也?”伊人道:“叔叔為侄兒收尋這樣至寶回來,真是侄兒救命的尋符也!情願拜倒轅門,獻納降書,從今後再不敢狂,再不敢傲矣!方才出口唐突叔叔,並唐突才子之詩,俱乞恕罪。”說罷,納頭便拜,驚得有源攙扶不迭,想道:“梅再福怎樣好詩,我侄兒這等虛心屈服。”又道:“你若見了他人品,一發不知作何服哩!”伊人道:“我看他詩句就如見其人一般,看他溫厚和平,性情畢露。見風流超逸處,其人必少年俊雅;見天矯不群處,其人必志氣軒昂;見感慨淋漓處,其人必精神激發;見縝密整齊處,其人必情深義重,從今不敢復輕天下士矣!然以如此才情,而猶寄身塵俗,此必不得志於時所為,斷非邀名射利之徒。叔叔你道,我為侄兒的說的是么?”有源大笑道:“侄兒與他未曾見,而竟像深交,正是惟才知才,亦惟才憐才耳!”伊人道:“天下才情到此亦至矣!盡矣!蔑以加矣!叔叔還說另有個才子,四方求教者不絕,侄兒倒也不敢深信,料叔叔又決不肯狂言,畢竟是那才子惟恐一時不能壓服侄兒,故說此句留餘地說話,以俟後偶么?”有源見被他猜著,不覺搖頭吐舌道:“侄兒何料事之通神也!非梅生不能使侄兒心折,非侄兒亦不能透梅生肺腑,大抵才人意見畢竟相同。”伊人道:“梅兄如此用心,叫我水湄如何當得起?叔叔快些完了公事,領了侄兒同去,細細請教,以遂平生之願。”有源果然耽擱不勾一月,即與伊人同往蘇州,來訪雲生。這一去,有分教:千里神交,談□握手,一朝意氣,並轡連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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