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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天算
凡是稱得上會打網球的人,都少不了一套行頭。球拍球衣和球鞋,應該算是
這套行頭裡最重要的元件了。有朋友給盧連璧送了一雙網球鞋,名牌貨,真正的
阿迪達斯。盧連璧穿在腳上試了試,鬆鬆垮垮的,跑起來有點兒拖沓。盧連璧就
想到轉送給鄧飛河,印象中對方的腳要比他的大一些。
盧連璧象往常一樣在黃昏時分來到網球館,遠遠地看到小夏在三號場上揮著
球拍,與她對打的人不是鄧飛河,是個面孔看上去挺陌生的人。小夏看見盧連璧,
就垂下球拍,與對打的人說了幾句什么,然後來到了盧連璧面前。
“小夏,弟弟怎么沒來?”
“病了,今天上午住了醫院。”
“住院了,什么病?”
“還是腿。”
盧連璧不以為然地鬆口氣,“沒什么吧。”
“確診了,是骨癌。”
“啊!”盧連璧大大地吃了一驚,“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呢?”
“醫生說,發展得很快,已經是晚期,只有高位截肢了。唉,即使那樣,也
不過是再拖延一段時間吧。”
盧連璧頓時啞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他自己知道嗎?”
小夏搖搖頭。
“他在哪個醫院住?”
“一附院。”
想想鄧飛河至今還是獨身一人,盧連璧不禁感嘆地說,“唉,誰陪他住院呢,
誰在照顧他?”
“今天上午是我在那兒,現在是他老母親在那兒守著,過兩天,他姐姐也會
來。”
得知這樣的訊息,盧連璧也就無心打球了,他說,“我想去看看小鄧,現在
就去。”
“我就是在這兒等你來的,”小夏說,“走吧,我陪你。”
在盧連璧的記憶裡,他似乎還不曾特別地怕過什么,可是這次一進醫院的大
門,心裡卻莫名其妙地怕起來。他不由自主地抽吸著鼻子,他聞到了死的氣味兒,
死就在什么地方偷偷地向他窺視。
越往裡邊走,死的氣味兒越濃,盧連璧的腳下竟然不由自主地軟起來。等到
病房的門開啟,一眼看到鄧飛河坐在病床上,盧連璧忽然想退縮回去——那就是
死啊,死就坐在那裡!
它那么切近,那么真實地笑著。
“哎,盧大哥,你怎么來了?”鄧飛河笑吟吟地張開雙臂,想從床上下來。
“別動,別動呀——”守在床邊的老婦慌手慌腳地上前,要來扶盧連璧。
一看就知道,這老人就是鄧飛河的母親了。一樣的寬額頭,一樣的高鼻骨,
一樣的大耳輪……原來生命就是如此,它是早已設計好的,它是早已程式過的。
一切都會按此展開,一切都將循此結束,別想有什么僥倖,別想有什么例外。
盧連璧握住了對方的手,那隻手是溫暖堅實的,但是想到不久它就會變成又
冷又硬的嶙嶙白骨,盧連璧心裡就生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恐懼。
小夏將一袋水果放在床頭櫃上說,“這是盧大哥給你買的。”
“客氣客氣,謝謝謝謝,”鄧飛河笑嘻嘻地拍了拍盧連璧手中提的鞋盒子,
“咦,這是什么?”
“網球鞋,送,給你的。”
那話應該是“本來想送給你的”,說的時候,去掉了“本來想”三個字。
“哎,阿迪達斯!”鄧飛河順手拿出一隻鞋子來,興致勃勃地往腳上套。
“謝謝,謝謝。你們瞧,正合適。”那條腿,那隻腳,那隻鞋,就在盧連璧
的眼前晃著,活潑潑的,猶如一隻靈巧的獸。
正是這條腿,正是那隻腳——,很快就要高位截肢!
盧連璧不由自主地望了望旁邊的小夏,小夏也正望著他。那目光中,充滿了
無言的悲憫。盧連璧的心神就在那悲憫中變得恍惚起來,他看到那條褲腿是空的,
那隻鞋是空的,空的褲腿空的鞋竟悠然自得地在空中晃著……
這種感覺在離開醫院,離開鄧飛河之後,仍然衝擊著他,壓迫著他。忽然有
那么一刻,他竟然感到他自己的衣服也不過是穿在一個並不存在的空虛上罷了。
是啊,這不過是早早晚晚的事,這種事終究要發生的。
於是,盧連璧馬上想到要給喬果打電話。拿起話筒,他的心裡充滿了蒼涼的
緊迫感。
“果果,你不是說你討厭這個城市,它到處都是熟人嗎?你不是說,你想找
個機會,和我一起到外地去嗎?”
“你不會去的,你不過是騙騙我。”喬果的話裡有一種哀怨的味道。
“咱們走,明天就走。”
“真的?你說吧,到哪兒去。”
“這次,先去玉屏山吧?”
玉屏山是個避暑的好去處,那裡山高林密,雲霧繚繞。綠樹掩映的山坡和峰
谷之中,散佈著一座座別墅式的小樓。眼下不是避暑的季節,遊客想必不多。
何況,走高速路,不過半天的行程。晚上住一宿,第二天就能趕回來。
“行啊。”喬果興奮地同意了。
喬果是第二天下午和盧連璧乘坐那輛三星車去玉屏山的,上午她陪著好友戴
雲虹抽空去拜訪了星雲大師。
兩個女人找個藉口溜出公司,喬果去推腳踏車,戴雲虹卻說,“哎喬姐,別
了,坐我的摩托去。”
那口氣裡不無自得。
戴雲虹的摩托是一輛日本產的女式TOYORT,石榴紅色的小車身,望上
去猶如一隻火狐。喬果坐上後座,剛剛摟住戴雲虹的腰,只聽“轟”的一聲響,
那火狐便竄了出去。
喬果讚道,“哇,好漂亮的車!多少錢買的?”
戴雲虹沒有回答。
喬果就猜到了,“是男人送的吧?”
戴雲虹披散的長髮象柳枝似的擺了擺。
喬果就不再問了。她知道戴雲虹平時愛吃愛穿愛玩兒,手裡攢不下什么錢。
買這種檔次的奢華物,不是她能辦到的。
兩個女人見了星雲大師,寒喧幾句,便切入正題。戴雲虹從手袋裡取出一張
男人的照片,拿給大師看。說是照片上的男人是別人給她介紹的物件,想請大師
給相一相。
大師端詳片刻,開口說道:“嗯,天庭寬大如宇,鼻骨挺直如椽,雙目明亮
似窗——,這個嘴呢,你看象不象一扇大門。哈哈,門高門寬,進糧進款啊!”
一句話,把兩個女人逗樂了。
大師又接著批講,“這個男人,骨相不錯。他是一所牢固可靠的房屋,可以
給女人遮風避雨。嫁給他,這一輩子生活有靠,衣食不愁啊。”
喬果打趣說,“哇,雲虹!還問什么,那就嫁呀,快嫁吧。”
戴雲虹卻沒有說話。
大師看在眼裡,略一沉吟,接著說道:“欲逐鹿者,必不能顧兔。如果又想
捉兔子,又想逮鹿,結果呢,會落得兩手空空了。”
聽了這話,戴雲虹的臉騰地紅起來。
喬果將兩手一拍,笑道,“好你個戴雲虹,真有本事呀。什么時候,牽住兩
個男人了?”
戴雲虹並不辯解,只是認真地向大師發問說,“要是真的既有鹿又有兔子,
我該怎么辦吶?”
“我看了,你是既捨不得鹿,又捨不得兔子。”大師笑笑說,“菟絲無根而
生,蛇無足而行,魚無耳而聽,蟬無耳而鳴——”
“大師,這是什么意思呀?”
“萬物都是自然天成的,萬事呢,也就聽其自然而行吧。”
戴雲虹點點頭,似乎明白了什么。
喬果在一旁想,既然來了,為什么不順便問問去玉屏山的事呢。於是,她就
恭敬地說,“大師,我想問問出門的事。”
“問出行——”大師將目光轉向喬果,“是獨行,還是成雙啊?”
喬果說,“兩個人。”
“那一位,是個什么人?”
“……”喬果一時語塞。
戴雲虹拍拍手說,“好啊好啊,我知道是誰了。”
喬果瞪了她一眼。
那大師瞧瞧這個女人,再看看那個女人,忽然笑了。“水雖平,必有波。衡
雖正,必有差。人算不如天算,還是不算的好啊。”
喬果想請那大師細解,那人卻揮揮手,“隨便講講,隨便講講。咱們今天,
就談到這兒吧。”
說完,起身送客了。
兩個女人出了門,喬果對戴雲虹說,“交待交待!是哪個男人給你買的摩托
車?”
“唉呀,別問了,都煩死我了。”戴雲虹頓時掛上了愁容。
“煩?那就講出來,讓我幫你出出主意嘛。”
戴雲虹並不交待,反而以攻為守地說,“喬姐,你快坦白吧,你是不是要跟
那個盧先生一起秘密出遊啊?”
喬果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說:“我下午走。如果有人問,替我遮一遮。
”
戴雲虹滿口應承,“放心吧,沒問題。”
在公司吃完午飯,喬果給丈夫掛了個電話,說是要到外地辦一樁業務,馬上
就動身。晚上如果趕得回來就回來,如果趕不回來呢,那就明天才回了。丈夫關
切地問,是到什么地方,跟誰一起去。喬果卻回了句,對不起,這就上車了,等
我回來再說吧。講完,就結束通話了電話。
喬果從公司出來,一眼就看到盧連璧那輛三星車已經等在對面的銀行門前了。
喬果向那邊走的時候,腳步飛快,還不住地左顧右盼著,似乎是在槍林彈雨中穿
過一片無遮無掩的開闊地。拉開車門,鑽進車內,這才長長地舒口氣,好象終於
躲進了安全的碉堡裡。兩邊的車窗是貼了反光鏌的,外面的人看不到車內,喬果
縮在車角里,眼睛不住地望著外面那些游魚般的車流和人流。
“請假了嗎?”盧連璧輕鬆地笑著。
喬果點點頭,問道,“你呢?”
“做了一個可行性報告,經過太太論證,批准了一天一夜假期。”盧連璧開
著玩笑。
喬果沒有出聲,她可以想見這玩笑的背後,盧家太太那副認真的樣子。喬果
並不覺得輕鬆,於是便換了另一個話題。
“你信不信算命的?”她說。
盧連璧不屑地搖搖頭。
“我們找的是一個大師,神得很。一算就算出來,戴雲虹腳踏兩隻船,有了
兩個男人。”
“那不是算的,那是戴雲虹自己露出來的。”
“我就在旁邊呢,小戴可是什么也沒說啊。”
“還用說?總有什么地方露出了痕跡,這就叫察言觀色。”
喬果想起丈夫說過的類似的話,男人都一樣,在這些事情上真是冥頑不化得
很。喬果不想和他爭,只管又說道:“咱們出門的事,我也請大師給算了算。”
“嘿嘿,那傢伙怎么說?”
“大師不願點破。只說了這句話,‘水雖平,必有波。衡雖正,必有差。人
算不如天算,還是不算的好。’”
“瞧瞧,廢話不是?誰還不知道,再平靜的水也有起波瀾的時候,再準的秤
也會有誤差。算命的都是這樣,說的都是模稜兩可的話。不管有事兒沒事兒,他
都對。”
“哎喲,當心點兒吧,天算吶——”
“嗨,天能算什么?我給氣象臺打過電話了,沒什么了不起的,今天晴天,
明天不就是轉個陰嘛。”
盧連璧滿在不乎地笑,喬果也跟著笑,但是心裡卻莫名其妙地有些怯。
彷彿是在印證盧連璧的話,一路上天氣格外晴好。太陽西斜的時候,車進入
了山區,車窗外滿眼濃翠,遮蔽得車內也黯淡了許多。金雀河繞著山腳奔騰著,
喧鬧著,盤山公路蜿蜒而上,猶如一架螺旋狀的天梯。
越往上行,盤山公路越顯得窄狹,有些地方僅能容一輛汽車透過。喬果伸著
腦袋往外看,只見路旁的陡壁如同切開的蛋糕,那些因為風化而顯得臌松的沙石
和巖縫裡,生著許多亂草和灌木,它們偏斜著身子,探出許多藤蔓和枝葉,彷彿
是在伸手攔路。
“哇,太險了,你可要小心吶。”喬果說。
“沒問題。我走過的山路,比這險得多。”盧連璧穩穩地開著車。
暮色降臨之前,他們倆已經坐到了別墅的陽臺上。那是他們倆著意挑選的一
幢別墅式小樓,小樓是橙色的,只有矮矮的兩層。雖然樓房舊了一點,望上去猶
如一枚起了皺的幹橙;雖然位置偏了一點,它遠遠地離開了附近的幾幢樓群,孤
零零地兀立在一處山崖的盡頭,然而,正是這些使他們倆格外中意。他們尋的就
是這種離群索居,他們要的就是這份清靜。
不是避暑的季節,上山的客人不多,那一天這幢小樓裡只住進了他們兩個人。
一棵棵枝葉葳蕤的大樹在山風裡搖曳著,彷彿在向他倆招手。弧形的陽臺向外伸
展著,好象要融進那片濃郁的綠意裡。喬果依偎在盧連璧的身邊,望著綠樹山影,
聽著風聲鳥聲,恍然間似乎已將身外的世界遺忘,而身外的世界也遺忘了他們。
在極遠極遠的天邊,在被群山頂起的雲朵那裡,出現了大片大片桔紅和焦黑
的斑塊。那些雲朵猶如劈柴一樣燃燒著,它們冒著濃黑的煙霧,跳蕩著透明的火
舌,以一種瘋狂的激情努力著,要將西邊的那爿天燒塌下來。
喬果被那異樣的燃燒所驚駭,心內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有點兒,怕——”喬果縮著肩膀說。
“怕什么?”盧連璧貼著臉問。
“你看你看,怎么是那種樣子?好嚇人。”喬果指著那處天上的火。
“有什么可怕的,那不是火燒雲嘛。太陽就要落山了。”
“落”也不是一個好字眼兒,就是這個“落”字,又讓喬果的心向下沉了沉。
天邊的那些雲朵漸漸地燃盡,先是化做了黑黝黝的炭,繼而又變成了鉛色的
灰。灰燼愈來愈顯厚重,於是,遠山、層林和錯落的樓房都被它捂做了深黑色。
嵐氣一束一束,一團一團,從那些黑色的縫隙裡冒出來,浮游在別墅的陽臺下。
它們越聚越多,越聚越厚,恍然之中,喬果覺得陽臺被那些嵐氣託舉了起來,搖
搖晃晃,飄飄動動,要移向那深邃的黑暗,要升入那茫不可知的夜空……
這種如浮如飄的感覺,直到躺在小樓的那張大床上,依舊沒有消失。他們的
臥室沒有亮燈,窗簾是敞開的,然而卻沒有月光,窗外那些影影幢幢的東西分不
清是樹還是山。那張大床那座小樓就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浮著飄著蕩著,彷彿
是脫了錨纜的船,無牽無羈,不知所向。
喬果在盧連璧的身下搖著、晃著;床在喬果的身下搖著、晃著;小樓呢,小
樓在床的身下搖晃……,於是,整個巨大無比的暗夜都搖起來,晃起來。那是一
種從未有過的體驗,那是一種巨大無比的暈眩、巨大無比的快感。
敞開的窗子讓人生出與暗夜融通一體的感覺。鳥的叫聲響起來了,那叫聲在
暗夜的襯底上格外地凸顯,一聲一聲,猶如嵌在上面的樹枝。獸的叫聲響起來了,
一聲一聲,好象滾落的山石。那是什么野獸呢?——喬果恍恍惚惚地想著。彷彿
要做出應和,彷彿要做出認同,喬果驀地聽到了她自己的叫聲。那叫聲閃電一般
明亮,虎牙一般尖利。
喬果不停地叫著,她和山谷融通了,她和叢林融通了,她是在山谷裡叫,她
是在叢林中叫,她是山谷和叢林中一隻快樂的野獸。
在那叫聲裡,喬果又看到了火,看到了那些猶如劈柴一樣燃燒著的雲朵。那
是他們的慾望在焚燃,跳蕩的火舌,瘋狂的激情,忽啦啦的,西邊的那爿天被燒
得坍塌下來……
黑天黑地的平靜中,男人慢慢地撫著她。“怎么回事,你叫得那么響?”
“我也不知道。”
“要不是在這種地方,我真得捂住你的嘴。”男人打著趣兒。
喬果自嘲地笑了,“你說,別人聽著,會不會當成是野獸在叫啊。”
“小野獸,”男人輕輕地拍拍她的臉,“你以為你不是野獸哇?”
精疲力盡的野獸蜷縮著身子睡著了。朦朧的睡夢裡,狂風大作,電閃雷鳴,
山倒了,天塌了,身子涼丹琴的,浸泡在粘稠的泥水中……
喬果吃力地睜開眼睛,她看到銀白色的閃電裡,一個赤裸的身體猶如壁畫一
樣豎顯著。那是盧連璧在關窗。
床上溼漉漉的,急驟的雨滴仍在斜打進來。厚重的窗簾在憤怒的風聲裡不停
地抽拍著盧連璧的肩背。一番搏爭之後,那一切終於被關在了窗外。
喬果吃驚地說:“天啊!怎么會下這么大的雨?預報不是說,陰天嘛。”
盧連璧揩著臉上的雨水,搖搖頭說,“一架山,就是一片小天地。山外是陰
天,山裡的天氣,難說。”
雖然關緊了窗子,屋外的暴雨仍舊不依不饒地敲打著耳鼓。閃電時時地倏然
亮起,在一片慘白裡,窗玻璃上那些扭曲的水跡望上去猶如一條條駭人的大爬蟲。
看著喬果那呆呆的模樣,盧連璧將手臂圍上來,撫慰著她。“睡吧,才兩點
鍾,還早得很。”
喬果躺下了,躺在對方的臂彎裡,一副很乖的要睡覺的樣子。然而,她的眼
睛卻大睜著,毫無睡意。
這么大的暴雨,該不會耽誤明天回家吧?這樣的念頭在心裡糾纏不休,喬果
便自嘲地想,人真是現實得很,沒有幽會的時候,盼著幽會盼著歡娛。剛剛將歡
娛享用完畢,立刻就想到收拾碗筷,收攤兒走人了。
雖然沒有睡意,喬果卻儘量控制著自己。她躺在盧連璧的臂彎裡一動不動,
做出安睡的樣子。睡覺本來是一件輕鬆的事,可是假裝睡覺卻讓人疲累不堪。
男人也紋絲不動地躺著,鼻息均勻而平靜,似乎睡得很沉。可是直覺告訴喬
果,對方也不過是在吃力地做著自我控制。兩個自我控制,兩個紋絲不動,那情
形猶如兩個較量的對手,在暗中比試。
右側的髖骨那裡痠疼至極,右臂也又脹又麻。更要命的是,鼻窩那裡彷彿有
蟲子在爬,讓喬果覺得奇癢難耐。就在喬果再也無法堅持的時候,盧連璧的腿腳
明顯地動了動,喬果頓時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不會一直下雨吧?”喬果忽然開口說話。
“我想不會。”對方果然醒著。
“我真怕下大了。”
“沒關係,就是下大了,開慢點兒,照樣下山。”
喬果笑了笑。真是默契,彼此的心思原來是一樣的。
有了這種默契,對於黎明的漫長的等待就變得寬鬆得多,隨意得多。他們默
契地各自翻著身兒,默契地聽著風雨,卻又默契地絕口不談風雨。
天色終於發白了,那是被一夜的大雨漂刷出來的顏色,猶如水洗的牛仔布。
大雨仍在不懈地刷洗著,要將它洗得更白更亮。
他們倆就在那刷洗聲中默默地起床穿衣。喬果先去了衛生間,等她做完了晨
間的那一套工作,再從衛生間裡走出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盧連璧的那個黑色的
手提箱已經放在了電視機旁邊的矮櫃上。
等到盧連璧進了衛生間,喬果就動手收拾她的東西。睡衣、化妝盒、緊膚水、
摩絲、睫毛夾……,那些女人的裝備一一歸攏起來,裝進了喬果的花提箱。
盧連璧出來了,他彷彿不經意地向矮櫃那邊掃了一眼。花提箱、黑提箱,兩
個箱子志同道合地站在一起。
“咱們,吃飯去?”盧連璧看看手錶,輕輕地詢問著。
“嗯。”喬果點點頭,雖然她覺得肚子脹著,絲毫沒有飢餓的感覺。
樓下小小的餐廳裡擺著四五張餐桌,它們全都空著,只有一位服務小姐坐在
那兒打盹兒。聽到腳步聲,服務小姐站起身,恭敬地說:“早安,二位想用點兒
什么?”
他們倆要了煎蛋、牛奶和麵包。喬果坐在那裡,有點兒艱難地吃著。幾乎每
完成一個下嚥的動作,喬果都會看一眼窗外。當他們終於離開餐桌的時候,喬果
似乎感到窗外的風雨小了一些。
攜著簡單的行裝,兩人到服務檯前結賬。服務小姐驚訝地望著他們說:“你
們要走嗎?聽說路不通了,正在搶修。”
聽了這話,兩人不禁對視了一眼。喬果想說,不會吧?話沒出口,盧連璧已
經付了費用,拿起了手提箱。
三星車緩慢地駛離小樓,然後拐上了盤山公路。山雨的確不小,儘管前窗的
雨刷不停地忙碌,然而車窗玻璃仍舊象是生了翳。時不時地撳響喇叭,不住地點
踩剎車,三星車象一隻笨拙的豬,搖搖拐拐磨磨蹭蹭地下著山。
似乎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喬果看看腕上的手錶,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分鐘。記
得來時上山也就是半個小時吧,如果這樣推算的話,他們很快就能下山了!
喬果的心情頓時亮起來。或許,山路本來就是暢通的,所謂路不通,只不過
是訛傳。
雨小了,擋風玻璃前的景物變得清晰起來。車速明顯地加快了,能感覺到開
車人明快起來的心情。
彷彿是埋伏好的突襲,路障忽然在正前方出現了!
那不是普通的路障,那是整個一座山丘平移過來,蠻橫地擋在路上。山體是
潰散的,猶如在潲水缸裡泡久了的饅頭,表皮崩裂了,內裡的渣渣塊塊全都露了
出來。
三星車目瞪口呆地停下,喬果開啟車門跳了出來。在喬果的心目中,山是最
穩固最牢靠的,不能想象山也會站不穩腳,山也會趔趄著摔倒。然而,喬果此刻
卻真實無疑地看到了山體滑跌在她的面前。
來到車外,喬果才發覺山雨實際上仍舊很大。就象立在衛生間的淋浴頭下,
水嘩嘩地從頭頂洩下來,一下子就將她澆了個透溼。
喬果打個寒噤。“水雖平,必有波。衡雖正,必有差。人算不如天算……”,
星雲大師的那番話隨著這寒噤進入了她的毛孔。於是,她的每根汗毛都痙孿般地
縮豎起來。
昨日黃昏瘋狂的火燒雲,夢中的電閃雷鳴天塌山倒……,不祥的預兆果然應
驗了!
只住一晚,第二天趕回。神不知鬼不覺,不會造成任何麻煩。來此之前仔細
地算計過,應該是萬無一失的。
唉,人算不如天算吶!
當喬果站在那兒發愣的時候,盧連璧卻不停地走動著察看現場。山體滑坡之
後,泥土沙石和樹木之類的堆積量很大。現場有人在冒雨清除積石,搶修公路。
盧連璧上前打問情況,那些人告訴他,工作量太大,今天絕不可能通車,即便是
明天,也沒有把握。
三星車只好掉頭返回,車上的兩個人都沮喪地說不出話。
重新回到那幢小樓入住,登記臺的服務小姐很熱情地說:“歡迎先生和太太
回來,你們的房間已經清掃過了,剛剛換了新的臥具。”
聽了這話,喬果和盧連璧相視苦笑了。
服務小姐看出了他們的心思,又說道:“先生和太太是因為道路不通才返回
的吧?請先生和太太安心休息,有了新情況,會及時通知你們。”
二人提著行李,重新回到不久前離開的那個房間。舞臺、佈景和道具依然俱
在,可是做為已經謝幕的演員,他們卻無心重演舊劇了。
那個漫長的白天由時停時下的陰雨填塞著,充實而又空虛。他們兩人在房間
裡說了很多話做了很多事,卻又完全不知道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黃昏降臨了,暮色猶如愈煲愈稠的粥,喬果就是浮在粥面上的一枚小棗。她
坐在窗前,凝視著那片濃稠的暮色。丈夫的腳踏車就在那無邊的濃稠中升起,那
車子漸漸地駛近,看得到丈夫魁偉的身體和隱在身後的兒子那兩條細細的腿。兒
子腳踝上套著灰白色的足球襪,沾著灰土的小足球鞋一甩一甩地彈動著,彷彿仍
在練習盤帶和射門。
寧寧正在長身體,需要補鈣。冰箱的冷凍室裡有買好的排骨,燉的時候放一
點兒醋,好讓鈣質溶在骨頭湯裡。阮偉雄能想起來給兒子做么?
……
“果果,你想家了?”盧連璧從身後靠上來,一隻手溫暖地撫著喬果圓圓的
肩頭。
喬果轉過身子,額頭、眉毛、鼻子……慢慢地,慢慢地和對方挨在了一起。
那情形就象歷經長途跋涉之後,兩支疲憊的隊伍終於會師。
喬果明白,盧連璧也在想家,此刻他們有著相同的心思。喬果的手也伸了過
去,緩緩地撫向對方的額髮。這是彼此會心的撫慰,這是兩個叛徒的相濡以沫。
“給家裡,打個電話?”盧連璧說。
喬果搖搖頭,神情似乎有幾分悽絕。
盧連璧猛地將她抱住,合攏的雙臂硬實的胸腹緊緊地貼著她擠著她,彷彿要
透過肌膚,向她傳遞力量。喬果感受到那力量了,那力量溫潤而堅強,帶著血的
酣暢血的搏動。
那是血沁玉——喬果的身體被喚醒了,它猶如水蛭一般吸附著對方,它愈益
膨大,愈益柔軟。喬果驚異地發現她的肉體竟然如此地貪婪如此地兇狠,似乎要
將那玉中的沁血一滴一滴一絲一絲全都吮吸殆盡。
預感到冬之將至時,蚊蟲們都是這樣享用它們最後的晚餐吧?那享用透著瘋
狂透著絕望,似乎永無饜足。夜和雨是兩個相佐的調味品,給喬果和盧連璧的晚
餐添滋加味。
手機在床頭櫃上響起來的時候,喬果在盧連璧的身下停止了扭動。那是喬果
的手機,盧連璧看看喬果,再瞧瞧床頭櫃,伸出胳膊將它拿了過來。
來電顯示,是從喬果家裡打來的。喬果愣了愣,隨即將它放在了枕下。
枕著家人的思念,喬果在做愛時盡力地麻木,盡力地放縱,在麻木和放縱中
盡力地忘卻。人類要達到忘卻可以循著這樣的兩極:一是極靜,一是極動。方才
那一堆混亂到極致的動作,業已證明了它的效力。然而,那忘卻極為短暫,差不
多就在喬果安安靜靜躺下來的同時,對家人的思念又悄然而升了。
“的鈴鈴——”手機在枕下再次響起,喬果立刻伸手將它拿了出來。來電顯
示的號碼不是家裡,而是劉仁杰。喬果略為遲疑之後,便決定接通它。喬果此時
已經覺得這個封閉的房間有些憋悶了,劉仁杰的電話就象是一個與外界相連的通
氣孔,可以讓她透透氣,鬆快鬆快。
“喂,小喬,可以和你聊一會兒嗎?”
喬果看看身邊的的盧連璧,將手機在耳朵上貼緊了一些,然後回答說:“行。
”
聽筒那邊就傳來了耳語般的聲音,“人這東西啊,特別古怪。有時候吧,他
會覺得活著挺有味道的,吃東西香,幹什么都有勁兒。有時候呢,他又覺得活著
挺沒意思,不就是吃吃睡睡嘛,到頭還不是個死,什么都是空的。小喬,你有沒
有過這種感覺?”
“當然。”喬果說。
方才做愛時,有滋有味兒,勁頭十足。此刻呢,心裡空虛得很,無趣得很。
“人活著,正因為沒什么意思,所以才要給自己找點意思。正因為到頭來是
空的,所以才要在沒有到頭的時候,把什么都填滿。”
喬果笑了,“唔,你是個哲學家。”
那邊的聲音也在笑,“我不喜歡哲學,我喜歡藝術。是藝術,讓沒有光亮的
東西有了光亮,讓沒有色彩的東西,有了色彩。你比如說吧,雲是什么,雲是一
團水汽罷了。可是用藝術的眼光想象一下,雲就成了在天上跑的羊群跑的馬,成
了魚鱗成了波浪成了樓閣成了宮殿。”
喬果在心裡贊同著。說得對,你瞧瞧男人和女人,不就是一個腦袋兩條胳膊
兩條腿兒,就那個樣子嗎?可是因為你在心裡想他(她),他(她)就被想得可
愛了。男人想象著女人,女人想象著男人,這樣他們才相愛了。
喬果這樣想著的時候,電話那邊又說道,“小喬,我剛才坐在家裡,忽然覺
得情不可抑。於是,就畫了一幅水墨畫。是仕女圖嘍,當代仕女圖,臉兒是照著
你畫的。畫好了,又題了幾句: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欄杆,想君思我錦
衾寒……”
盧連璧在枕邊見喬果電話打得有滋有味兒,就把耳朵貼過來,想聽。喬果輕
輕推開他,順手結束通話了。
“誰打來的?”
“一個朋友。”
“是個男朋友吧?”盧連璧說,“他好象老是在這個時間給你打電話。”
“嗯,他晚上沒事兒幹,就喜歡這個時候聊天。”
盧連璧很知趣,再不說什么。
他們倆就再沒有話說。
想君思我錦衾寒——,喬果獨自想著劉仁杰的電話,心裡溫熱熱地,漸漸升
起一種感動。他會因為想我,而覺得被子格外地冷嗎?喬果彷彿看到那人獨自縮
在被筒裡的樣子了,後腦勺靠在床幫上,被邊拉在下巴頦兒那裡,兩個眼睛直愣
愣地出著神…… (亂倫電影)..
一隻胳膊伸過來,將喬果再次攏進懷中。親吻,愛撫,兩具肉體猶如充了氣
的輪胎,緩緩地膨脹起來。亢奮隨之而來,它粘滯地、笨拙地推進著,猶如挾裹
了太多雜物的泥石流。那是昏天黑地的淹沒,那是讓人窒息的做愛。喬果伸長脖
子,拼命地喘著氣。就在這時候,喬果的眼前居然清晰地出現了劉仁杰的面孔。
那面孔猶如暗夜的燭照,伴著她度過了高潮湧起,意識混亂的那一刻。
怎么會有他?怎么會這樣!喬果駭然了。
他們倆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時,已經是翌日上午的十一點鐘。睜開
眼睛的第一件事,是給服務檯掛電話,詢問道路的情況。
電話打過去,他們被告之,眼下還沒有訊息。
一種難言的沮喪在他們的神經元與肌肉之間遊走,他們被麻痺了,懶洋洋地
躺在床上,既無所思,亦無所動,猶如兩隻中了毒的蟲子。正中午的時候,盧連
璧向喬果這邊翻了翻身,想說什么。喬果猜到了,脫口道:“不吃飯,不想吃。
”
盧連璧伸過來一隻手,用手掌和那些手指在喬果身上說話。喬果的眼瞼那裡,
喬果的口唇兩旁、喬果的耳輪、頸脖和胸乳……本來都是反應十分敏捷的,然而
此時卻顯出從未有過的遲鈍,麻木,如此一來,就使得身體的對話變成了一個頗
為艱鉅的工程。
原本以為是法力無邊的盧連璧,在行動時竟也顯得功力不足,露出了窘相。
兩人只得面對面地坐起來,象對坐發功一般,彼此傳送著外氣和內氣。
工程完工之時,快樂並沒有如期而至,有的只是衰竭般的疲憊和隱隱的疼痛。
男人和女人在那種可怕的衰竭中無知無覺半睡半醒地攤開肢體,一動不動,猶如
死了一般。
喬果再次醒來時,在她的目光中出現的是窗外正在暗淡下來的天空。黃昏即
將來臨,她將滯留在此,面對一個無所事事的漫漫長夜。是的,無所事事。喬果
已經清楚地看到,維繫在她和盧連璧之間的,是各自的肉體,是兩個肉體難捨難
分,難棄難離。兩個肉體在一起時,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性事;只有一類話
可說,那就是與性有關的話語。如果今夜,他們面對性事無能為力,那么,兩人
呆在這個房間裡,還能再做些什么?……
想到這裡,喬果不由得在心底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慌!
“的鈴鈴——”床頭櫃上的電話響了。兩人茫然地盯著那血紅色的話機,竟
有些手足無措。
鬼,誰能打聽到他們倆藏在這個房間?誰會把電話打進來?……
在鈴聲似乎就要消失的那一刻,盧連璧伸手拿起了話筒。
電話是服務檯的小姐打來的,告訴他們,下山的路已經開通了。